一

我读日本冈仓天心的《茶之书》，认为虽然有点日式自恋，但就茶本身来说，是比较唯美的。

就是要把一些好的，融入生活中的点滴里去，别让它总停留在高不可攀的地方。最好是能令人从枯燥乏味的生活里找出点乐趣才好。

冈仓天心写的《茶之书》，呈现了日本人眼里的茶道，欧美人对他评价特别高。

我第一次读这个书的时候，多少跟很多中国茶人有一样的感受：茶道来源于中国，怎么我们自己没有发现那样的美呢！

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我自己虽然做茶这么久，但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因为我对历史不甚了解。可能在这方面，了解历史的人，更能从全局的角度来看待，更有发言权。

一般能看到的，就是冈仓天心这样的茶人所呈现出来的，与我们的生活有关联的审美情趣。

在冈仓天心看来，茶就是朴素的。这与我们国家自古以来对茶的认识，不太一样。像我们之前了解宋茶，那种奢华令人惊叹。日本沿袭过去后，真正有修养的贵族反而追求比较朴素的美，而没什么文化修养的人，才会去追求金碧辉煌的。

我们看宋徽宗，本人美学造诣非常高，可他既不纯粹追求华贵或者朴素，只追求茶本身有关的。

日本茶道，则是是上升到比较高的精神层面的。在冈仓天心看来，日本茶道才是茶道精神，才能代表东方人的精神。

我所了解的，我们从古至今，对于茶的重点都没有很脱离茶，像现在有的人用保温杯泡茶，你说有没有茶的精神在里面呢？

显然是有的，你看哪个用保温杯喝茶的人不追求茶的色香味呢？茶带给人的精神熏陶，一直是中国人喜欢的，只是不会让茶反客为主。

茶就是茶，它好，它健康，它带给人精神愉悦。品完以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就不花太多功夫停留在里面了。

从艺术层面来讲，那日本是十分细腻的了，同样是茶具图鉴，我们看日本人的，将细节描绘的很生动。从这里也大概能对两国人的不同态度有所感受。

二

冈仓天心在讲饮茶方式的变化时还是比较客观的。饮茶方式的主要流变就是唐、宋、明三朝，唐代煎茶，宋代点茶，明代淹茶——淹茶就是现代这种泡茶方式。

唯有一点，我是觉得他有点盲目自信，可能也与那些年日本发展比较快的缘故，他竟然说对于现代中国人，茶仅是一种妙饮，而与境界理想之事毫无瓜葛。

还说在日本，茶已经超越了理想饮品的形式，已然成为了一门探索生命艺术的宗教。

我十分不赞同这点，我觉得他不懂中国人的精神。中国人品茶，不是为了形式上的享受，不是纯粹为了在茶里面做精神的探索，就像道家提倡喝茶，是因为茶可以清神益思，品茶从来不是最终目的。

中国人的理想，是要在探索到的精神用于生活、用于民生社稷，不像他们那样，纯粹为了达到一种精神超脱。

对于饮茶法的变化，冈仓天心认为宋代的精美的茶道精神在中国断掉了，他觉得是日本人很好地传承了我们宋朝的茶道文化。

可日本当今的茶道与宋代茶道原本是不一样的，可以说，内涵就不同。只能说，他们保留了一些，实际上精神的传承，我们还在的。

像明朝对于饮茶法的改革，你说是为享受吗？都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省钱省力，普通人也能品茶，不是为了纯粹自我享受吧？

你看现在，茶道方式要是没改变，各位茶友要喝个茶，可能要等半天才喝到一杯，那一般人是喝不起的。

日本人把茶道艺术提升到常人无法企及的地位，而我们是把艺术溶于生活，那方向是不一样的。所以冈仓天心这个观点还是比较片面的。

咱们平时还是喝淹茶比较实在，偶尔想升华一下精神境界也是可以的。所以我觉得中国文化的精神吧，一直还是比较包容的。

三

冈仓天心眼里的禅茶，真是很唯美的。日本人什么文化，都要从艺术层面去解读。

他说道家对中国的最大贡献是美学的贡献，在这之前，可能很少人听过这样的说法，我是只在他这里听过。为什么他这么说呢？

他认为道家对于生命的理解很透彻，当下，是流转的永恒；此刻，是相对的所在，一听这话就很有点老子的风范。生活很苦，但是他认为道家在挖掘生活中的美，

虽然现在一说茶道，很容易和禅茶联系在一起，而禅茶自然与佛教联系在一起，但冈仓认为，在中国，是道教先引领了茶道文化。佛教是继承了道教在茶道上的理解，成为的禅茶。

他讲了个形象的故事：

有一天孔子、老子和佛祖一起品醋。

孔子尝了一下说，说醋是酸的。

佛祖尝了一下，说醋是苦的。

老子尝了一下，说醋是甜的。

这里的醋代表生活，可见各位圣人对于生活的不同态度。所以像冈仓天心这样的，美学精神至上的人，显然更认同老子的态度。

实际上，在茶道发展上，道家的确是至关重要，我之前了解过宋徽宗对于茶道的精深造诣，也源于他对道家仙人境界的一种追求向往。然而这如果用“继承”来说明禅与茶道的关系，恐怕不合适。

禅宗在于道家相遇之前，本身就有许多共通之处，冈仓自己也认同这点。比如道家的调息养生，与禅宗的打坐冥想不谋而合。

所以禅茶与道家，体现在茶道上的时候，是一个互相交融形成的独特文化。你既不能说是道家的，也不好说是佛家的。

四

再说日本人的茶室，或者说对茶室的理解。

大家想必见过日本茶道的茶事，不管是临时搭建还是自己家里的，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简约、纯粹，地方不大，但空空的，也很少有重复的东西。不管茶器还是装饰物，都非常简约。

这个呀，还是禅宗带来的影响。日本茶道的起源，算是从禅院里给达摩祖师像供茶开始。你看为什么他们事茶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庄重的感觉，给祖师供茶，能不庄重吗？

这也延续到后来的日本茶道中。他们的空间一般在十平米左右，这也是来源于禅宗一个故事。

说的是维摩诘居士在这样大的一间斗室里，接待了文殊菩萨和佛的八万四千个弟子。所以他们认为，对真正觉悟的人而言，空间不是那么重要。

这里还有一个关键点，各个菩萨和佛祖、弟子，都在这里来，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就好像现在的茶道，不管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都有一种平等心在里面，

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进了茶室，就都是品茶的人。这是一种谦卑，是一种让人回归自我的空间。

所以到最后，大家一进入茶室，就算不喝茶，也会自然而然进入一种本我的状态，相比别的场合，更容易平静下来。

所以很多之所以喜欢喝茶，除了茶是一种健康饮品，更在于茶带给人的精神滋养。有时候，喝茶是跟自我的对话，有助于更清楚地认知自己。

五

日本人把啥美好的事情，都要提升到艺术方面。在我们看来，日本人对于“艺术”的认识，可能有点不可思议。

先看柔美的，做个铺垫。

日本民族一向对中国古代的文化十分崇尚，伯牙驯琴的故事，在日本也是广为流传的。一张神奇的琴，所有人都弹不出动听的曲子，只有到伯牙手里，美丽的曲子就流淌出来了。

有人说伯牙很厉害，把琴驯服了，可是伯牙却说，他并没有驯服琴，只是让琴做了自己。

在冈仓天心看来，这是伯牙与琴的一种融合，伯牙是琴也是曲，琴是伯牙也是曲。琴与伯牙，好像现在流行的一句歌词：有些情绪，是该说给懂的人听。

伯牙就是那个懂它的人。

所以对于茶道艺术的呈现，茶人应当是自身真实透彻的存在，用自身这存在的能量传播出去。

就像你认为一样东西很好，你怎样去让别人感受到这个好，事茶人必须是充分理解茶道精神的人，才能做到。

而欣赏茶道的人，须得有正确的心态，去感同身受，才能进入一个艺术家的境界。

接下来是个恐怖的。

日本有一个叫雪村周继的人，他很喜欢自己收藏的一副达摩画像。有一天他的房子着火了，画还在里面。他奔赴火海，拿到画以后，出不来了。

你们猜一下他怎么做的？他为了保护这副画，划开自己的肚子，把画藏在肚子里了。

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画还在。

恐怖不恐怖？惊悚不惊悚？

日本恐怖片，可能是因为往往从艺术的、超越生命的高度去呈现，所以才那么恐怖。

这个故事虽然惊悚，不过听起来有点假。别管真假，既然在日本广为流传，就足以看出日本人对艺术的爱和追求。所以在茶道艺术的追求里面，他们也是趋之若鹜的。

如果你想喝一位茶人的茶，但是你不懂他呈现的艺术，那么他绝不愿意为你呈上第二杯。

你看在日本，只有在接待认为尊贵的客人的时候，才会请对方到自己的茶室喝茶。足以见得，日本在对待茶道艺术时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

我们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体会。比如家里有一款好茶，一般不轻易请人喝，不懂茶的人，那更是喝不到的。

若是收藏了一个好的杯子，也不轻易示人的，只有在懂的人面前，才打开精致的盒子，再解开精致的袋子，才拿出来，这也是同样的道理。

六

茶事中，缺不了花。冈仓天心眼里的花道，与我们理解的花道也是不一样的。

我们前面说到日本人对于艺术的理解时，讲了一个恐怖故事，他们总是把艺术搞得很“哀”。明明是很高雅的，却同时要加入最悲惨的，这大概就是他们认为艺术该有的样子。

花道也是。

冈仓天心十分不待见西方的插花艺术。他认为，西方那种大捧大捧的插花，简直是在炫富，庸俗。那种一大朵花，把叶子拔掉插着的话，他又说像没躯干的头颅，这形容的，连形容词都用得那么“日本艺术风”。

他一方面谴责辣手摧花的人，把柔美的花儿从树上采下来，还提倡在花儿从里挂上“折一支砍一指”。一方面又说唯有变化是永恒的——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抱死亡，如同迎接新生？

意思是花儿呀，你要拥抱死亡，如同迎接新生。

接下来，你就知道了，他要开始采花儿了。

在他眼里，茶师采花儿是不一样的。茶师邀请花儿们参与美的献祭，等花儿枯萎的时候，茶师会温柔地把它们埋葬。

此时此刻，有没有想到另一个人？

黛玉葬花，是的，冈仓天心和林黛玉，对花儿有着同样的悲悯之心。

我是觉得，不管你是不是温柔地采摘，总之是摘下来了。不管你是温柔地埋葬，还是粗鲁地扔掉，总之花儿还是枯萎了在这件事情上，冈仓天心跟黛玉一样敏感。

这也是日本人的审美角度。

这里又有个故事。日本天皇很喜欢牵牛花，听说千利休种了很多，开得很好，打算改天去欣赏一下。

他怀着愉快地心情去到千利休的院子，却发现一朵花儿都没有了。

正打算勃然大怒之时，走进茶室了。看见一朵牵牛花正在壁龛上盛开，只有一朵哦！但天皇笑了。他们觉得，这唯一的一朵牵牛花，此时此刻就是整个院子的女皇，这就够了。

这就是花祭的全部意义。

你看，一个日本人，喜欢一幅画，把肚子划开藏起来。一个日本人，喜欢一朵花，其它的花就都得牺牲，来最大程度展现它的意义。

日本人对于美的追求啊，是很独特的。在“侘寂美学”发明之前，他们的审美就很“侘寂”。感觉上，他们对于美的追求，对于艺术的追求，是比生命更崇高的。

他们的茶道和花道，都受中国唐宋时期的影响，但只是他们把程式的精雅保留了一些，却增加了很多宗教式的处理，如果说我们的艺术文化是“乐”，那么他们的艺术文化则偏向于“哀”。

不过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在茶室的插花，都是简约的、不喧闹的、自然的。

七

大名鼎鼎的日本茶道宗师千利休，是日本的茶圣，在日本茶道界的地位十分崇高。据说他在丰臣秀吉赐死之前，召集了最后一次茶会以后，在茶室自决的。

对千利休而言，茶道是走向生命终点的必须的仪式感。在冈仓天心看来，他的死不是哀婉的，而是壮烈的。是在参透艺术以后，从容不迫地走向生命的寂静。

千利休的死法，其实跟我们之前说到的花祭、剖腹藏图等，是一样的日式美学。就是要让人一走进这些艺术里，就与外界隔绝开来，就只剩自己，简约朴素，又无比震撼。

冈仓天心的文字倒是很优雅细腻，正因为如此，容易把人带进他的茶道世界。对我们而言，认识他国家的眼里的茶道文化，对我们也会有所启发。

不过茶永远是安静而本我的，我们在泡茶的时候，总是要走进自己的世界，才会更加愉悦。

上次一位朋友说，她泡茶泡得，好像自己就只有茶席这个小世界了，外面的世界都跟她没关系了。其实，我们平时追求的茶道，也不过如此。

在一杯茶汤之间，安顿自己的心。

八

如果说，东方精神就是人与自然、天道的顺应和融合，那么日本茶道能不能源于中国而超越中国，成为东方精神的代表呢？

我认为是不能代表的。中国作为东方乃至世界的历史大国，其精神是不断在更新和升华的。

不是说一位慕古，才是精神的继承和发展，能在不断变化的生活和世界格局里，顺应天道发展，永不停歇，才是最高的东方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