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蹄角灯

清楚地记得，一到小寒节气，心里就会莫名地兴奋。因为我知道，邻居家永叔又要张啰杀猪的事了。

喜欢热闹是孩子的天性。所以，过年，就成为我们期盼已久的大事。"小寒大寒，杀猪过年。"这句大人们常说的话，小小年纪的我，更是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早晨上学时经常碰到隔壁的永叔。临近年前的这段时间，我问的几乎就是一个问题："叔叔，什么时候盘锅台呀？""快了，快了。"永叔永远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又想你的猪蹄角了吧，先去上学吧，不然就会迟到了。"

是的，又想那个小小的猪蹄角了，不！是那盏明亮的小猪蹄角灯。

当然，不只可以玩小小的猪蹄角灯，只要猪一杀，年就要到了，很多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会神奇般地出现在那个小炕桌上。还有盼望已久的新衣服也可以穿在身上了，而更欢喜的是，爹的脸上不再严肃、眼神儿里露着少有的温柔，娘也会乐呵呵的，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一脸愁容。

街心老碾盘北面是一块小空地，背风向阳，记忆中每年杀猪都会选择这个地方。

傍晚放学回家时，我一眼看到了那个新盘起来的大锅台，一口大锅稳稳地放在上面，两侧是大大的进火口和出火口。旁边不远处，一根横木平放在两根立柱上，结结实实，稳稳当当。我知道，那是猪退好毛后挂起来开膛破肚的地方。

"瞧，锅台！又要杀猪了，又快过年了。"最要好的斗子把书包向地上一扔，双脚蹦得老高。孩子的高兴是不知道遮掩的。

第二天早上，我竟然没有在娘三番五次的催促声中就迅速穿好了衣服，因为我支着耳朵听了又听，不错，就是猪的嚎叫声。"逮猪呢。"我"嗖"地一下冲出门外，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谢绝着娘的嘱咐："不冷，不冷，俺不冷。"

永叔和义哥正抬着一头捆好的肥猪走向锅台，斗子、池子、小林，还有很多小孩子跟在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笑着、打逗着。东家西户，一早上功夫，七八头猪便横七竖八地躺在了锅台边的空场上。

小孩子嘛，只知道看热闹的年纪，自然不会懂什么杀戮啊血腥的，当一只只被捆好四脚的猪嚎叫着、挣扎着被按在台板上，当那一把锋利的长刀刺进猪的脖颈时，如今想来，确实有些残忍，让人不忍直视。但当时，少年的我们只觉得好玩，又怎会理会这些呢。

灶𤎌里的干柴冒着忽忽的火苗，大锅里的水开了，宰杀后的猪被一根细长的铁棍通透全身、再被吹成圆鼓一样时就放进了滚着水花的锅里。一阵上下左右翻转，待全身泡透时，义哥等几个杀猪的小伙子便一拥而上一顿猛刮，瞬间，猪毛被刮得干干净净，裸露出白花花的肉皮。

猪尿泡是很多孩子的欢喜，有的人家没养猪，孩子就不会得到。但不管自家有猪没猪，每年我都会有，因为有特别待见我的永叔和义哥呢。

但我好像更喜欢猪蹄角。看着同桌女孩小芸眼巴巴的样子，我常常会把得到的猪尿泡送给她。

但猪蹄角就不一样了，一头猪身上会有很多，只是大小不一样。自然，谁也愿意要大的，小的就扔到一边了。

从猪脚上扒下来，在地上拣起一块块白花花的猪油装满，捻一根棉线塞进去，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油灯。

晚上，孩子们来到街上，把猪蹄角点亮。或围成一圈儿，或排成长队，叽叽喳喳、兴致勃勃地玩了起来。

有时风大，我们就会用手捂起来。实在不行就会躲在大门的门洞下。

比谁的大小，看谁的明暗。或放在地上，或拿在手中。有时灯芯儿歪在一边儿，靠在了猪蹄皮上，会发出一股刺激的味道，就会赶紧用地一根小木棍儿仔细地把它拨拉到正中心。

寒冬的夜晚是寒瑟的，但玩兴正盛的我们却没有丝毫冷的感觉，其实哪里不冷，只是没感觉而已。

你看，池子捂着火苗的小手冻得通红，不时用嘴里的热气哈啦着。小林的鼻涕流得老长，却永远是闹得最欢的那一个。有时说得急，鼻涕径直滴落嘴里还浑然不知。每到这时，斗子就会喊："过河了，过河了。"小林才会停止说话，抬手用棉袄的袖口抹一抹、咂咂嘴，嘿嘿地一阵傻笑。

少年的欢乐很容易获得，一个小小的猪蹄角灯，就让我们玩得痛快。每到夜晚，你喊我，我找你，偶尔爹娘不让出去，就会变着法的哀求、撒娇。实在不行，就会在伙伴儿们的掩护下，偷偷地跑出去。

看星星，讲故事，说刚刚在老奶奶那里听来的笑话，骂考了个零蛋的憨大个太笨了，讨论长大后干什么，甚至娶什么样的媳妇、嫁什么样的婆家、天上地下、山南海北，什么样的话题都会瞎白话。

有时候玩得高兴，很晚了也不愿回家，非要等到爹的一声怒吼，抑或娘找来，拽上胳膊甚至拧起了耳朵，才极不情愿地跟随大人离开。

猪蹄角，脏乎乎的，一定会是如今某些人眼里的嫌弃，但却是更多孩子们那个年代心中的喜欢。不在乎什么味道，更不去理会什么干净不干净，小小的猪蹄角灯，成为我少年时的快乐。从十来岁跟着跑，到十五六岁成为领头人，几年时间玩儿得酣畅淋漓。

星空下的乡村一片幽暗，只有那一座座低矮老旧的房屋内才肯透露出一点点煤油灯的昏黄。大街小巷空寂宁静，唯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还有那手中闪着光亮的猪蹄角灯，划破了冬夜的寂寥，让沉睡的村庄有了跳跃的灵动和闪烁的光明。

人的一生，每个阶段的快乐都无法抵得上年少时。那时候的快乐没有一丝一毫的前提，也不会有一丁一点的掺杂。

又到一年大寒日，又是一年杀猪时。想起少年时代曾经玩过的猪蹄角灯，内心生出许多感慨。斗转星移间，很多事情已成为过去。当年农村杀猪的情景再也难以见到，小小的猪蹄角灯也早已隐入了岁月风烟。

长大后走入社会，忙碌成为了生活的主旋律，为了家人的幸福，为了物质的充足，我们像一只无法停下的陀螺，一路旋转只为更多拥有。是的！我们也确实收获了很多，有了衣服，有了美食，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票子，某个时刻，我们也会有收获后的愉悦，拥有后的欢喜，甚至有了自豪、有了骄傲。该有的似乎都有了，但扪心自问，少年时那些纯粹的、纯真的、发自内心的快乐，我们还有吗？

是啊，走过稚嫩，走过青涩，走过风风雨雨，走过坎坎坷坷，生活的压力，肩上的担子，让我们真得很难再有年少时那样一种纯粹的快乐。但人生悠长，步步向前，责任，担当，使命，这些专属于成年人一份厚重，是我们的责无旁贷，是我们的全力以赴，更是我们需要交出的一份完美答案。或许，这才是生命的完整和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