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一样纯真而灵动的大眼睛,樱桃小嘴俏皮的弯起了个迷人弧度,两条大辫子垂在迷人的瓜子脸两侧。
那是在他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的一副画,下面写着李文月三个字。
画夹里共十幅画,全都是这个女孩。
赵欢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个人,直到他找出了一本压在柜子最深处的陈旧日记。
“1986年11月23日,我和东子去什刹海滑冰,遇到了个不讲理的小妞,撞了我反而骂我不对。非说是我故意找茬,要不是看她是女的,我早就抽她了。结果她还非要跟我约架,说什么不打不是男人,真是新鲜了。一会儿遇到了祥子,他和小韩一起。那个小妞居然是小韩的姐们,世界太小了。”
“1986年11月24日,祥子来我家教育我,说我昨天太过分,明天带着我跟他和小韩一起去爬山,那个妞也去,让我给那妞亲自道歉。道什么歉啊,又不是我错了,要不是看她长得还像个样,我早动手了。”
“1986年11月25日,这么冷的天到底爬什么景山,这不是有病吗。李文月对我开始爱答不理的,我也懒得跟她说话。谁知道这么矮的山,才爬了一个亭子,小韩就不爬了,说是太冷,风太大了,不想往上走了。没办法,祥子又要陪她,我只能和李文月往上走了。天灰茫茫的,哪都是”一片灰色,北京的冬天永远都是这么寒冷压抑。
李文月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臭脸比这冬天还冰冷。到了山顶上,她突然说:“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
当我傻吗,这不是顾城的诗吗。我很快的就接了下半句,“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一个淡绿。”
李文月瞪大了牛眼睛看着我,就跟没见过活人一样,她又背了几句,“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这是我最喜欢的诗,我就从头到尾背了一遍。
“你也喜欢顾城?”她问我,我们聊了一路的顾城。下山后,我们约好了明天一起去湖边看书。”
“1986年11月26日,李文月穿着件藏蓝色的外套,梳着两个长长粗粗的大辫子,一双眼睛富有灵气,嘴微微翘着,可爱又俏皮。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子了,我之前怎么会想打她呢?
小韩和祥子也去了,我和李文月又聊了一天的诗歌。她也很喜欢诗,我们都很喜欢顾城,骆一禾这些人。她基本上每首都会背,她说话的样子真好看,声音真好听。下次见面,我要给她画幅画。”
“1986年11月30日,李文月来找我借书,我俩在胡同口聊了很久诗歌,她懂得真多。”
“1986年12月6日,李文月来还书,给我带了本外国文学。”
之后几个月,两个人都在借书和还书中度过,偶尔和祥子叔叔,小韩阿姨一起吃个饭。 称呼也慢慢从李文月变成了文月。
赵欢很好奇那个女孩现在什么样,这么可爱的女孩即使岁数大了也应该很可爱吧。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两件遗物。经过了几番思考后,赵欢决定找到这个李文月,将父亲的画夹和日记交给她。
怎么能找到一个消失了三十多年的人呢?赵欢想尽办法,最终他查到了现在李文月生活在济南,住在一所大学附近。她和她丈夫都是那所学校的老师。
到了济南,赵欢按照地址找到了李文月家,敲了半小时门都没有人。他想李文月可能是上课去了,于是就走到了那所大学附近的一个公园。正当他准备找个地方继续看日记时,听到了身后有争吵的声音。一个油腻的中年妇女正叉着腰骂一个学生。
“长眼睛了吗!你干嘛呢!”中年妇女年轻的时候肯定就是个泼妇,她头发乱糟糟的,胖的不像样,让人看了就讨厌。
“对......对不起。”学生委屈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你爸妈怎么教你的!对不起就完了!”中年妇女骂着开始喷脏字,旁边开始围上了一些人。
赵欢最看不惯可爱的女孩子受委屈,就走上前开始劝。
“跟你有什么关系!管什么闲事!”中年妇女骂着使劲一扭赵欢的胳膊,他一下跪在了地上,要不是考虑到要是真动手她肯定会碰瓷,赵欢早就跟她打了起来。
中年妇女看赵欢没敢挣扎,继续不依不饶的骂着,越骂越难听,直到周围人越来越多,才抹抹嘴走了。
“真没素质,你没事儿吧。”赵欢问了下那个哭的很惨的女学生,其实她只是不小心把中年妇女的东西踩了,按她说也不是大不了的东西,就是本破书。
本身的好心情都被这老泼妇毁了,赵欢从公园出来走到李文月家门口,坐在楼道里等她回来。
他越想今天的事情越生气,于是打开日记本,让自己平静下心情。
“1987年1月31日,文月听说我会画画,就约在了八一湖附近给她画像。这是我俩第一次单独出来。昨晚下了雪,一片雪白很是漂亮,她围了条大红围巾,更是美极了。我给她画了张素描,她拿出了海鸥相机给我拍照。”
“1987年2月1日,祥子告诉我,文月家条件特别好,是高级军干。”
“1987年2月16日,文月来找我,问我为什么躲着她。我不想躲她,只是我是个穷小子,住在大杂院,她怎么会看得上我,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不见面或许是最好。”
“1987年2月18日,祥子来找我借书。”
“1986年12月10日,祥子来还书,非让我打开看。里面夹着文月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顾城的一首诗“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我突然明白了,我要去找她。刚跑出胡同,文月就站在那里,冻的哆哆嗦嗦,一双大眼睛比月亮还美。
我爱文月,我要用我最大努力给她幸福。”
看到这里,赵欢眼睛突然湿了。想不到一向严肃的父亲也曾有过这样的青春。
打开画夹,上面的少女如此美丽。
之后的日记记载的都是两个人的交往的过程,李文月是如何支持他画画,给他读诗等等。幸福似乎可以透过几十年前的文字感染到现在的赵欢,他看着不由的微笑了起来。
这个陷入爱情无法自拔的人真的是那个坏脾气,动不动就骂人的父亲吗?
他真的不敢相信。
到了6月8日,日记戛然而止。
到了7月10日,只剩下三个字,她走了。
之后都是李文月的画像,画满了所有的空白页。
正在赵欢想为什么会这样时,一阵骂声打破宁静。
又是那个老泼妇,叉着腰看着赵欢就开始骂。
“你来我家这儿干嘛!堵我啊!告诉你!老娘从小就不是吃素的!虽然岁数大了!但也比你们这种没种的强!”她站在李文月的家门口骂着,钥匙还插在钥匙孔上。她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岁月是把杀猪刀,好像对她分外不留情。
“阿姨。”赵欢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跟她吵架,“阿姨,我是来找一个叫李文月的阿姨,大约五十多岁,在旁边大学当老师。您认识吗?”
“呵,又是个找我要研究生名额的啊!不给!给猪也不给你!滚!”老泼妇没好气的说。
赵欢惊呆了,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少女会变成如此的模样,端起画对着老泼妇看着,看不出一点相似的模样。
老泼妇看到赵欢手中的画一把夺了过来。
刹那间,她的眼神变了。
之前的张狂再也不见,只剩下温柔。
她端详了很久,身体开始微微的颤抖。她飞快的一张张的翻着画,又用手小心轻轻的摩挲着画旁边的诗句。她的眼睛湿润了,却在眼泪要掉下来的一刻将头转向一边,让眼泪不滴在画上。
“你是赵强的什么人?”她拧开了门,示意赵欢进屋。
“我是他儿子,这个......”赵欢说着把日记递给她,依旧不敢相信这个泼妇会是父亲笔下那个可爱如小鹿般古灵精怪的女孩子。
李文月翻开日记本,用手支着额头颤抖着身躯。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陷入回忆,眼神却出卖了她。眼中的星辰月光随着水波不断地荡漾,溢出,滑到微翘的嘴角边,又滑落到双下巴的褶子里。
恍惚间她的眼睛被泪水洗去了所有的尘埃,变得清透又纯真,布满皱纹的脸经过了泪水的滋润也水嫩起来。岁月的痕迹渐渐消退,她又变回了那个小鹿一样可爱的女孩。
赵欢看到墙上的相框,李文月是一家四口,看着很幸福。
“他......你父亲怎么样了?你母亲......对他好吗?”过了很久,李文月才缓过神,擦擦眼泪,露出抱歉的微笑。
“父亲去世了,就在上个月。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我,是父亲将我带大的。您过的如何?”
“他......”李文月愣住了,眼泪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着,然后滴下,又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
她说离开是因为她的父亲得罪了人,连夜从北京调到了南方。稳定下来后,她就给赵欢的父亲写了信,但是从没有收到回信。又过了几年,他们家来到了济南,给她找了个当地的知识分子结婚。那个时候她想逃回北京,但是一想到赵欢的父亲不回信是有原因的,就没有再回去,怕打扰了他的幸福。
“您走后不久,父亲就搬家了。”
“这样啊。”李文月笑了下,进里屋开始翻东西,过了会儿拿出张已经被眼泪浸的邹邹巴巴的照片,上面的男人笑若春花,背后是一片大雪。“这个,或许应该还给你吧。”
她说着,一滴晶莹的眼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直到离开李文月家,赵欢才有时间仔细端详那张照片上父亲年轻的模样,想不到一向脾气很坏的他也曾有过如此温柔的眼神。
或许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曾有过一段温柔的岁月。
时间总是可以带走欢笑和眼泪,也总会带来新的生活。每个人都被逼要不断的前行,不断的结束,不断的开始。
曾经可爱的少女也会变成泼妇,曾经的自卑好胜少年也会变成坏脾气的油腻中年人。
可即使早已物是人非,每当想起那段岁月时,却依旧还能感受到当初的那份温柔。
赵欢翻过照片,背面是几句诗,那是顾城的诗,也是他的父亲临终前一直念着的诗句。
我们总要再见,再见,为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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