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母亲走后一百天的日子。
妹妹说,哥,昨晚我梦见妈了,说是在那边,没房子住。怎么着,也得尽快给妈扎屋,好让她有地方住啊。
妹妹说这话,大抵已过去两个月的光景了,但它时时搁在我的心上,石头般的沉甸。也是,趁着母亲的百日,把这件事办了。我不知道阴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但是在世上,有屋住,这是必须的,而且是桩大事,尽管,代价昂贵。
所以由不得我相信或者不相信,我必须相信。
扎屋就在今天,母亲百日的头一天。我得回老家一趟,一来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二来,我想老家了。
尽管人去楼空,但老家还在。它永远蜷缩在我心底的某一角落,像一只将寐的猫,时不时无端地拿眼睨我。
今天的清晨也是这样,当我醒来,猫睨了我一眼。每逢这样的想象,我的心里便陡然一惊,仿佛失落了什么,心里被什么掏空了,一片荒凉。
百日,扎屋……我心里无数遍絮叨着这四个字事,然而絮叨根本弥补不了我心中的寡欢,我决定回趟老家。
我坚定地认为,只有回到那里,我的心方能安定;那些焦虑与不安,才会渐渐在我的躯体内收缩,如同猫恬静地闭上它灰黄的眼瞳。
妻说,一个人住在老家吗,晚上?妻说话时似乎眼里闪过一丝怕怕,一个人?那屋里还有许多花花绿绿的纸扎哦。
我说,那是我的家。
哦,你的家……妻迟疑着说,嗯,嗯,那我看店啊,我不回了。孩子在外念书,大老远路,回来也不现实。
是啊,妻跟着我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这个家对于她来说,根本不存在。现在呢,他乡即是故乡,老家回来少之又少……她不止一次果断地说,老家,我是不会回去的。
我相信,我只能选择相信。
孩子呢,更没有印象。不是出生地,不是成长地,老家在他眼中是怎样的呢。可以肯定,他也会说老家不是他的。依他的认为,应该是我的父母遗传给我的。这是常识,他好像说过这话。我好像为这话小小的悲伤过一下子。
那一刻,我理解,老家是我的家,我一个人的家。
姐姐妹妹半下午回来的时候,我们一道去了母亲的墓地,烧纸,放鞭,磕头。我们一直口里念念有词:妈妈回来啊,回来看看屋扎得可满意;明天,找人来抬回去啊,三进的,该有的都有了,放心啊……
母亲搬出老家了,如十四年前的父亲一样,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肯定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老家已不属于他们了。
那一刻,我知道,老家是我的家,我一个人的家。
姐姐妹妹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知道,她们要回去了,尽管,天已渐黑。那没有关系,哪怕透黑如漆,哪怕迢迢千里,她们也要赶回去。因为,她们的另一半在等她们回去做晚饭;妹妹的孩子,等她回去送到补习班,尽管今天礼拜天;姐姐孩子的孩子,尚在襁褓,需要人照顾,尽管,孩子有父母。
老家根本留不住她们了。以前父母在,偶尔;现在父母去了,不可能。
也是在那一刻,我明白,老家是我的家,是我一个人的家。
推开那两扇有些斑驳的木大门,那一刻,我竟然有些如释重负:老家,我回来了。
可是,我的口里再也喊不出,爸!妈!我回来了!甚至在我的心中,再也喊不出,爸,妈,我回来了……
我不敢喊。我怕那一刻有些东西放肆。
我回来了,一个人。回到一个人的老家,静静的老家。
我出神地盯着墙上的父亲母亲。盯着堂心那一张饭桌。盯着墙壁不知哪年粘贴的年画,盯着……
它们也同样盯着我。
我只能这样盯着,我以这样的方式来阻止我思维的跑偏。因为跑偏会让我陷入记忆的泥潭,无法自拨。
哎!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扎,安静地靠在堂心的后墙。我怎么也不觉得它们像屋子。太花俏了。
母亲喜欢它们吗。但是我晚上回来,回到一个人的老家,主要的责任就是看守它们,防止那些流浪猫、流浪狗来破坏它们。流浪猫、流浪狗啊,难道你们外面住腻了,也要到这花花绿绿的屋里,图个新鲜,住上一晚?要不然,干啥来呢。
这是屋里的叔婶们说的,他们说起时很认真。姐姐妹妹也这样说的,他们说起时也很认真。
所以,我必须认真。
回到一个人的老家,这是最恰当最自然的理由。其余,什么都不是。倘若我说出其余的理由,我只能徒增自己的心酸。
老家真安静。我忽然觉得安静了很多年。多年以前,在梦中,有过。我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老家。没有声音,真安静。
但是现在,不是梦,它同样没有声音。
真安静。安静得像是那幅悬挂在墙上的画。
可是,老家是平面的吗,现在,我分明一个人晃悠在老家中。
我从楼下走到楼下,从屋里走向屋外。我渴望找到一些哪怕是一丁点的东西。什么东西?我思索了好久。好像是,好像是什么来着?
我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其实这样的表达也只能是自言自语。后来我听见自己踩动楼梯板“咚咚”的声音,我这才灵光一闪,哦!响声!
是的,响声。老家缺乏了响声。哪怕,这响声是墙角虫鸣的唧唧,是老鼠爬过屋顶的窸窸,是蝙蝠撞向墙壁的噗噗。可是,它们都没有出现。
窗外更没有了人的咳嗽,没有了狗冷不丁吠几声,没有了鸡无聊地扯扯嗓子。小小的村庄真的阒寂,死一般的阒静。
我拉亮所有的灯光。一个人的老家,让灯光也来陪伴我吧。这样,一个人的老家,我的目光更温暖些。等等,还有窗外的月光、风,我必须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它们一起进来吧 ;等等,那壁柜还有一张二十年前我们一家五口的合影照,我必须擦亮,然后摆正它吧;等等,让我想想,一个人的老屋,我还要做些什么……
我到院子里晃悠了一下,撇去了伸向院子的杂树枝,扫去了一地的落叶;墙外不知什么时候长起了茅草,在月光里,我竟然发现很美,我抚摸了它们一下;我到厨房里巡视了几次,擦净了锅台上的灰尘,我还放满水缸,盖上缸盖;我还特意在灶膛门口坐了一会,因为我闻到了米饭的香味;我在堂心坐了很久,拿起扫帚将垃圾打扫干净,朝地上洒了些水,像是等待某些什么回来;我踩着楼梯板上二楼,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嘈杂些响亮些;现在,我走向那张曾经多么熟悉的床,铺上被子,因为,被子需要我的陪伴……
在一个人的老家里,我还是睡不着。没关系,冬夜很长,一个人呆在老家的冬夜更长。没关系,正好适合我静静,和窗外的月光一样安安静静。
今夜,我离自己最近。
网友评论
一支笔可寄托哀思,又可传承传统风俗。
闲话莫怪,今春一堂叔父走了,道士念经游十殿,我只写了一半,出门三五里,各处不相同,不知贵地有何节目,期待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