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子歌
一
魇是一种只能在人的梦中成型的精怪。他们在真实世界中无形无象,却可以操纵人们的梦境,在梦中吸食人的生气以此为生。
梦寒是只魇,对她来说操纵梦境不仅是谋生的手段,更是生活的乐趣。她喜欢追溯前世,让盘中餐先大梦三生,将今世的因缘孽债全部理清再填饱肚子,她总固执的认为,灵台清明,大彻大悟过的灵魂,味道会更清新一点。
梦寒常觉得,被吃掉的人都应该感谢她,毕竟顿悟三生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梦寒高兴的想,她简直比西方的满天神佛都要来的禅意十足呢。
这一天梦寒的肚子又饿了,她毫不犹豫钻进一个男人梦里。
杏花,微雨,江南。随着梦寒的操纵,男人的第一世开始展开。
初春的节气,似乎突然下起了雨,路上行人匆匆,西湖不停泛起涟漪,没人注意到断桥边上瑟缩着一个姑娘,小鹿似的大眼睛焦急地四处张望,小小樱唇简直要咬出血来。
忽然,姑娘定格,眼神灰败。梦寒顺着望过去,发现远远的有一片红云飘来,是一支迎亲的喜队,新郎是这梦境的主人,一个今生叫做孟珀的男人。
“扑通!”梦寒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鹿眼姑娘就跳了湖,那个狠绝的样子,让梦寒不由自主伸出手,想着要不要去救一救。旋即她又想起,自己不过是个看客罢了。
梦寒知道,孟珀并不能算作是负心人。
那个姑娘叫做铃儿。她母亲产下她时正赶上父亲喝酒回来,瞥见院子里的狗脖上挂着的铃铛,便取名叫铃儿。
不要抱怨名字来的没有由头,穷人家的孩子,又有多少可以计较的呢?铃儿从来不计较,但是孟珀总会计较。
孟珀是铃儿的邻居,穷人的邻居自然也穷的叮当响,孟珀家比铃儿更穷,倘不是铃儿偷偷接济,孟珀母子俩个早该饿死在房里。但即使日子过的如此清贫,孟珀的母亲也坚持让孩子去私塾念书。
孟母是个有见识的女人,她知道如果不让儿子读书成才,那么他们的家族,仍然会一代一代清苦下去。这种日子她早就过够了,她不能再让她的孩子,孙子继续过这种日子。所以她就是折了性命也要为家族改势。
孟珀也是争气的,在江南地界也算广有才名,加上面貌俊逸,也许过不了几年就能一举中第,位极人臣。他笑着对铃儿说,等他中了状元,一定要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让铃儿嫁给他。铃儿酡红着脸,塞给他一块地瓜。
世上的人总是利来利往,景色却是不挑人的,孟珀带着铃儿去看景,西湖就毫不吝啬的全盘铺展开。绿柳抚风,孟珀靠在断桥边上,给铃儿讲白娘子的传说。
铃儿没念过什么书,缠绵悱恻的故事被心上人低缓缓讲出来,听听都要醉了。谁也没看到,不远处还有个女子,看着孟珀的身影,心里浮浮荡荡。
杨员外家的女儿相中孟珀的好消息开始传遍邻里街坊,铃儿煞白着脸找上门去,正看到孟母拿着杨员外给的礼金笑得见眉不见眼。
铃儿是想过的,她的孟郎那么优秀,自己却是个鄙陋的粗野丫头,就算孟郎不弃,她自认为也是配不上的。
她原想着,等到孟珀得了功名,就嫁过去做个妾,陪着他平安顺遂一辈子,就算是她最想要的幸福。
可是铃儿的爹断了她的路,爹顺着孟珀的门路,搭上杨员外,荐了她给孟珀的岳父作妾。
不如私奔吧!铃儿急切的把孟珀找出来,寻思着不如就放下一切离开这里!从此男耕女织,她的孟郎保准是愿意的。
孟珀却是沉默。他可以不要功名不要前程不要财帛,但不能不要他辛勤的母亲,不能不顾孟家的名声。母亲寡居多年,能依靠的只有他,他怎么能让母亲担忧,甚至代他受苦呢?孟珀注定只能让铃儿失望了。
大婚那天我在断桥等你,你不来,我就去死!铃儿恶狠狠说完就跑远,孟珀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去追。
铃儿被打捞上来,是她投湖后的第三天,整个人泡的肿胀,白花花的面目全非,没人认得出来这究竟是谁。
孟珀分开人群,不顾尸体上腥臭的味道,将铃儿搂得死紧,在众人的议论中泣不成声。他的铃儿他当然认得,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喜欢,孟珀真的没想到平日里温温柔柔的铃儿拿出这么烈的性子,他原想着距离她过门还有些日子,他会劝着岳父放弃铃儿的。铃儿的心太澄澈他配不上,总可以帮她找个可以配上的人,他还想看着铃儿,平安喜乐过完这辈子。
现在这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后悔那天为什么没有追上去。
后来,孟珀再也没有提起过铃儿。
高中,做官,升迁,功成身退。匆匆几十年过去,孟珀也已经白发苍苍,这些年来他不论是做儿子,女婿还是做丈夫,父亲都是极其称职。送走了妻子,孩子也都已经成家,他终于也可以为自己活一把。
孟珀又住回了西湖边,断桥旁,他仿佛看到了铃儿俏生生立在那里,依稀像当年一样。
梦寒沉默了一会,展开了孟珀的第二世。
“西湖畔,断桥旁,有个傻子叫孟郎,家乡身世无人知,日日桥头泪两行。”
梦寒大老远就听见有好多孩子在唱着这首歌谣,他们个个拿着杆子,轮流戳着一个缩成一团的男人取乐,男人呜呜噎噎抱着头,并不还手。
梦寒看着心疼,撸了撸袖子,想着就算是梦,能帮帮他也总是好的。
“你们在做什么!欺负一个傻子,还有没有良心?”梦寒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她回身看去,迎面走过来一个星眉剑目的男人。
梦寒认得这个男人。他是现在幽冥奈何桥边的引渡人,负责抹去魂魄过往的记忆,带人往生的。做这个的大多是生时罪孽深重的人,死去不能投胎,只能在幽冥当差攒攒阴德。他似乎是做不来这么精细的活,时时都要出错,看来孟珀有什么差错,要他亲自来处理。
他来到孟珀面前问;“你日日守着断桥是在做什么?”
孟珀抬起头,懵懂的脸上泛起笑意,涎水就顺着嘴角一路亮晶晶蜿蜒到脖子里。
“等人!”他说。
男人皱了皱眉:“等谁?”
孟珀使劲砸了砸脑袋。
“……不记得了。”
“切,原来白跑一趟,真是晦气。”男人狠狠踹了孟珀一脚,骂骂咧咧走远。
是谁说欺负傻子没有良心来着?梦寒再也看不下去,从孟珀的梦里,跳了出来。
梦寒想着,索性就跟在他的身边,看看他今后的生活,似乎比做他梦里的看客有趣多了。
二
依然是细雨,依旧是江南。今生的孟珀是个名角花旦,攒了些钱财,在西湖边上,开了家梨园。
孟老板唱戏,从来都是场场爆满,来往的游人如织,有一半都是冲着他来的。
梦寒肆无忌惮的在他身边,描画他的身段,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她不怕,反正没人能看见。
孟珀有个习惯,不论在哪里唱戏,终场总爱唱上一曲《断桥》。有人问他为什么对《断桥》那么青眼有加呢?他想了想突然笑起来,他说,也没有为什么,大约是命里带着的喜欢吧。
命里带着的喜欢。
梦寒觉得,她爱上了他的喜欢。
梦寒决心为孟珀创造一个梦,一个她不用只作为看客的梦。她想站在他身边,全了他的前世今生。
梦里的江南,依然下着雨,孟珀在他的园子里,认认真真唱着《断桥》,梦寒变成铃儿的模样,远远站在西湖边上。
美妙的戏音戛然而止,孟珀跌跌撞撞跑到她面前,问:“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的确是在哪见过,梦寒笑了,真是老套的开场白。
熟悉孟珀的人都知道,他最近似乎恋上了谁家的姑娘,每日的夜场戏统统不再唱,天刚刚有黑的意思就躲进房里,大亮了才依依不舍地出来。众人偷笑,孟老板也太急色了些。
他们不知道,其实孟珀又困惑又担忧,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梦可以一晚一晚不停做下去,他也不知道他爱的她会在哪天突然消失,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妄想症。孟珀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原来书里的庄周梦蝶就是这种感觉。
孟珀不可遏制的消瘦下去,梦寒知道,他开始承受不了她织罗的梦了。
怎么办?是不是应该离开?梦寒围着孟珀团团转,她下不了决心,她已经沉溺在孟珀给的温柔里,她不想走。
再一天,再多一天就好,梦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贪心。
不能够再借孟珀的生气造梦,梦寒开始吸食别人的性命。那份量,远远超出梦寒游戏人生时吸取的总和。西湖旁人心惶惶,梦寒也惶惶,她安慰自己,魇本来就是以人命为生,不是么?
孟珀家里来了个叫无方的道士,后面还跟着个气鼓鼓的姑娘。
那个道士,张嘴便说孟珀家里出了妖邪,驱除方得平安,孟珀请了邻里街坊,大家一起起誓,愿与妖邪势不两立。
哪里有妖邪啊,梦寒躲在屋里愤恨不已,她才不是妖邪,她只不过是……
嗯?是什么呢?
无方在家里点了好多不会冒烟的香,人闻不到味道,但是梦寒闻得到,那是一种淡淡的幽香,弥散在空气中,让她头昏脑胀,梦寒只好日日躲在孟珀的房里,任凭肚子咕咕作响。
不敢再借用孟珀的生气,梦寒营造梦境不惜透支自己的性命,以铃儿的面貌出现。孟珀两世缺憾,她想给他一个成全,不能失约。
梦里的景色依然清丽,她稔熟的搬个小椅子等待着,等待着她的孟郎回家。
这次又是什么呢?她想。是一支美丽的珠花,还是一把细细的绵糖?孟郎时时都会把她记在心上,日日带回的小礼物从不重样。
“铃儿!你这是怎么了?”
孟珀出现在远处,却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梦寒不明就里的看看自己,呆在原地。
她在渐渐变得透明,马上就要消失了。她的孟郎奔过来一次一次想要抱住她,都是徒劳。她担忧的看着他赤红的双眼,身形渐渐消失掉。
梦寒从孟珀的梦里跌出来,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连一晚的梦境都撑不下来。孟郎还在睡着,眉头紧皱,呓语不停,显然是做了噩梦。梦寒很想抚平他的眉头,但她做不到,无形无象的魇在真实的世界里,什么都做不到。
水中月,镜中花,梦寒惊觉其实连她的感情似乎也作不得真,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他的黄粱一梦罢了。
梦寒心甘情愿,做他的梦。
天还没亮,就有灯火如豆,小舟孤棹。西湖上总有心怀苍凉的人,也许是爱而不得,也许是抱负难成,梦寒不知道。她此时只想趁着夜色,赶快入个人的梦里,她需要力量。
可是,她还没走多远,就被无方逮个正着。
梦寒必须承认无方的确法力高深,以她现在的状况,逃脱的机会怕是一成也不到。
她以极虔诚的姿态匍匐着求他,她知道无方看得见,听得到。她现在就想与孟珀见面,能好好跟他道个别,其他的,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魇是天地自生的精怪,比普通花鸟鱼虫苦修成妖要得天独厚许多,无方更是点了那么久的御魔香才堪堪逼她现身,可是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才能让自己虚弱成这个样子。
无方只不过是跟冥主打了赌,来寻个能够接替奈何桥边那个白痴的引渡人。孟珀业障未消,又是活人,是个可以顶替别人罪孽的好材料,赶快把那个白痴的罪孽顶下来,也省下幽冥跟人间不知道多少年的鸡飞狗跳。至于梦寒,他本打算着赶走就是,可如今他倒是有些不忍心了。
情之一字何用,不如歌酒,不如诗茶,无方从来不懂,也完全不想明白。
“既然遇见我们,自是不能让你再夺取人命了,不过我还有个法子,能让孟珀在现实中见到你,真正的你,代价是魂飞魄散,你可愿意?”无方身后的姑娘开口。
“菁桦!”无方斥她。
“无妨。”菁桦笑笑,“不过是耗损一点修为罢了。”
晴光甚好,有微微的热量撒在皮肤上;微风和暖,一下一下在身边轻荡,有了真形的梦寒,内心比脚步还要轻快,她迫不及待的在石板路上飞奔,终于终于,她可以在这个世界里牵起孟郎。
梦寒停在西湖边上,向着孟珀的戏台子遥遥望,一如梦里他们第一次相遇,孟珀在认真唱着《断桥》。
他会停下吧,再一次歇了曲,慌张的跑过来,顾不得满头汗,就怕她消失了似的,真是傻。梦寒静静的笑着,等着,期待着。
日上中天,戏园子散了场,梦寒站麻了腿,笑僵了脸,孟珀还是没来。
他没看到吧,梦寒想,没关系的,孟珀唱完了戏总要回家,总要路过这里,总要遇见她。
一会儿,孟珀渐渐走过来。
“孟郎!”梦寒抓住孟珀的袖子,一声唤,带着轻颤。
孟珀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姑娘,她表情里的欣喜,期待,像把他的心紧紧攥住了一样,可是,他不认得她。
“姑娘,你认错人了吧?”孟珀局促不已,任由梦寒扯着袖子。
梦寒怔了怔,是了,他不认得她。
她都忘了,她现在化作真实的自己,不再是铃儿的样貌,孟郎连她的半分也不识得。
罢了,她本就甘心做铃儿的替身,圆孟郎的情缘,此刻想要的,也不过是真真切切看看他的眉眼,更何况,她是个将要魂飞魄散的人。仅仅恪守成为一个梦,怕是对孟郎才最好。
良久,梦寒放了手:“是啊,错了呢。”
西湖边,断桥旁,梦寒的身影渐渐虚幻,她望着孟珀的背影最终明了,她陪他演的这戏,曲终人散场。
远处无方把一切尽收眼底,笑得像个狐狸。
“菁桦,想不想看点更好玩的?”他说。
三
孟珀觉得好久没有梦见娘子,他开始变得惶急,时时都要假寐一会儿。孟珀觉得自己简直疯透了,不过是个梦,一场荒诞的梦,他到底在做什么。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孟珀被思念折磨得茶饭不思,变得似乎比之前还要瘦,以至于无方在看到他时,几乎要辨别不出,那个是名动苏杭的孟老板。
无方告诉孟珀所有梦寒的事,包括很多梦寒也不知道的事实。
比如,梦寒就是铃儿。
铃儿的魂魄离体,本就是怨,在天地间游荡不去,幻化成了魇,梦寒新生,记忆却是尽失的。
而他孟珀,更是因为前世的念念不忘,被引渡人下了重手,连回溯铃儿的面貌,都改了样子。
今生的相遇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断桥的擦肩而过,让孟珀心痛不已。
当初,他不能厮守,那个人香消玉殒;如今,那个本该把他忘了,快乐生活的人,更是为了与他相见,魂飞魄散。
他的傻梦寒,他的傻铃儿,这飞蛾扑火的性子,真叫他爱到骨子里,恨到骨子里。
孟珀打开无方留下的锦囊,一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假如梦寒还在,她一定认得出这个男人,他是奈何桥边的那个引路人。
“都想好了吗?”那个男人问。
孟珀苦笑,他没想好,可事到如今,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他就是想见她。
无方说,梦寒为了见他,选择消散了自己的魂魄,不过魇终究与人不同,也许某年某天,还能重新聚齐也不一定,那个时候她就会走上轮回道,孟珀只要守在奈何桥旁,就总能见到。
“老子这一身命债就托付给你啦。”男人伸伸懒腰,他总算可以去投胎了,不过就是活着的时候做将军坑杀了十万民众,没想到死后就要守着奈何桥不能走。一将功成万骨枯,男人没觉得他有错,分明是老天不懂,还好无方有办法,竟然真找得到人,替他受这份罪。他终于可以解脱了,下一辈子,他还是要横刀立马的。
从此奈何桥换了个叫孟珀的引渡人,他把法术灌注在汤里,想象是酒,灌别人也灌自己,可惜他不会醉,更不敢忘。
孟珀不知道梦寒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她一定记得他唱的曲子,于是他在奈何桥边扮起相,唱起《断桥》。
“蓦然间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阳道巧遇潘安,这颗心千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
他想只要他一直唱下去,她就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一定会的。
不知从哪天起,奈何桥边的引渡人再也不换,听说是个傻子揽下所有人的罪孽,一心一意抱着奈何桥不肯离开。
那人时时作花旦的扮相,有人过桥的时候他便迎来送往售卖他的汤,没有人时,他就清声婉转,一遍一遍唱着京戏《断桥》。年复一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人叫做孟婆,似乎比本名更贴切,也就渐渐被传开了。
从此奈何桥边的引渡人就叫孟婆,手里的汤被称作孟婆汤。
四
后来有人问孟婆,当初被你顶下的那个号称要横刀立马的男人怎么样了?
“他呀。”孟婆笑得前仰后合,“后来投生成了个美丽的姑娘,忍不下丈夫宠着妾室冷落她,给他们双双下药,很快自己也来报道了。她哭着求我能不能不喝孟婆汤,下辈子她还想找到她的夫君,好好补偿。”
“你给她喝了汤?”那人问。
“为什么不呢。”孟婆收拾好茶碗,又唱起《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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