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雪落巴寨。
老刀蹲在火坑边,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自语,如一尊得道的佛。一件硕大的帆布棉大衣,将他死死地包裹,一颗头就好像凭空生出一般。一张大黑脸,在火苗的映衬下,黑里透着暗红,老刀喉咙蠕动几下,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老刀咧嘴一笑,一溜带血的牙齿像有豁口的齿轮。他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去,窸窸窣窣声音很是好听,好一阵折腾,老刀才摸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来——那是去医院检查身体的化验单,单子上的几个字,令老刀心里堵得慌。
老刀盯着那几个字。他分明看见,那几个字渐次长大,一个个的生出了翅膀,它们飞起来使劲地往老刀的眼睛里钻。老刀惶惶然,把纸往嘴巴上一抹,顿时白纸变成了红白相间的彩纸。老刀把纸片往火坑里一扔,那纸张逐渐蜷缩起来,然后扑腾一下就燃开了,一时间黑黢黢的屋子亮堂了许多。
那只白色的土狗屁颠屁颠地跑来,依偎在老刀的脚下。老刀拿过火钳,在火坑里刨来刨去,土狗伸了伸舌头,咽下一大口口水,老刀从火坑里刨出一只胖嘟嘟的红薯,分成两半,一半往自己的嘴里送,一半喂给土狗。
老刀吃得香,这腾空了一天的胃,吃啥子都香。老刀说,小巴,吃了这顿红薯你就走吧。老刀讪笑。
小巴正吃得香甜,忽然就不吃了,一双大眼睛巴望着老刀,老刀瞧见那双眼睛,心里顿时柔软起来。养了小巴三年,说没有感情那自然是屁话。老刀说,开玩笑呢。小巴又开始吃红薯。老刀朝木窗外望去,雪还在下。
院子里兀自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小巴一个翻腾就往外冲了出去,却并不狂嚎。老刀知道是徒弟奎奎来了,老刀朝外门喊了一声,奎奎。
十七八岁的壮硕小伙子推门走了进来,他一面抖了抖衣服上的落雪,一面跺脚。奎奎说,师傅,出事了。
啥事?老刀面色沉凝。
寨尾韩大头家闺女韩小丫摔死了。奎奎说得很快。老刀听了,心头一沉。说,收拾家什,走!奎奎去堂屋里背家什。老刀费力地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火坑头。
老刀是巴寨的木匠,也是入殓师。奎奎收拾好家什,说,今夜子时前要入棺呢。老刀说,我晓得。
老刀急步走去,心里就像绑了一块大石头。
老刀听见几声火炮声,那声音有一搭无一搭的,直叫人听得火冒。
到了韩大头家,老刀额头冒着细汗。不知是何时,雪已经停了。小丫妈哭着对众人说,家里没盐巴了,喊小丫去山脚小卖部买盐,小丫高高兴兴接过钱就往山下跑……
韩大头在一旁抽着烟不说话,眼里积蓄着难以抑制的怒火。他忽然将烟掐灭了,一把抓住小丫妈的头发,给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边打边骂,臭婆娘,怎么死的不是你?你还我宝贝来。
小丫妈也不还手,众人拉开之后。小丫妈说,姓韩的,在这鬼地方我受够了。等小丫上山了,老娘也不和你过了,在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巴族人迟早要断根……
她的这句话,莫名地戳疼了在场的每一个男人。尤其是戳疼了老刀。老刀将手放在胸口揉了揉,佯装咳嗽。
老刀嘴里默默念叨着咒语,他一只手在小丫的眼睛处摸过。老刀觉得那双眼睛好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老刀念叨了一会,手拿开之后。小丫就闭上了眼睛。一张熟睡的脸庞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村邻们搬来几块大的柏树木板,老刀拉开架势,一会锯木,一会拉线,奎奎在边上看着。棺材很快就做好了,老刀说人死不能复生,要早入棺。小丫爹妈都不搭话,小丫叔父说,老刀你给小丫敕封几句就行了。行,老刀说。小丫叔父揭开盖在小丫脸上的火纸说,小丫,各人走好,不牵不念。韩大头突然放声大哭,我的闺女呀。我这辈子是造的啥孽嘛,老天要如此待我。老刀看时间差不多了,示意小丫叔父,小丫叔父点点头。
小丫叔父喊了几个人,几个人围拢去,把小丫抬起。小丫就像一片秋天飘落的单薄叶子,轻轻然从众人的眼睛里飘过。老刀忽而想哭,一滴眼泪挂在了眼角。老刀晓得,自己是入殓师,哭不得。老刀打起精神,又念叨了几句,众人将小丫平平稳稳地放了进去。小丫顺利入馆后,老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二哈子在后面追,老刀,有高粱酒喝咧。老刀愤然,就是有神仙酒老子也不喝。老刀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存在。
老刀独自去了吊颈岗,那个让巴寨人又爱又恨的地方。爱的是,在那个匪患猖獗的年代,巴寨硬是凭借天险,从没有过匪患。恨的是,吊颈岗地势险要,稍不注意就会有生命危险。老刀清晰记得每一个从吊颈岗摔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家的名字:石三也、王二婆、刘大柱、自己的儿子小刀,再到韩小丫。多少年过去了,老刀心里的伤口已经结痂,只是今天见此情景,哪有人不伤心的道理。那些年来老刀总是不断说服自己,小刀的死,是个人命运,怪不得哪个。但今天不知是怎么的,韩小丫妈妈的一句话,莫名地撼动着老刀。老刀从兜里拿出一只鸽子花烟,深吸一口。往事在烟雾中越来越清晰了。
1961年,天大旱歉收,巴寨饿死了不少人,老刀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唤过老刀告诉了他一个秘密。老刀家祖坟棺材头埋得有宝。老刀爹叫老刀发誓,以后不要再做闯山客了,要活下去,好好生儿育女。等到孙子孙女们能够读书的时候,要是供不起的话就去刨祖坟。老刀家族世代都没有一个人好好读书。要是能做有知识文化的人就是刨祖坟也就认了。老刀听了,心里颤抖不已。其实所谓闯山人,也就是盗墓的,还做一些野生动物的买卖。老刀爹以前经常说,这闯山人,通常是明里来,暗里去,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刀惊愕不已。
老刀后来果然没有再做闯山客,而是去学了一门木匠的手艺。老刀在媒婆的撮合下,相中了一位邻村的姑娘。那婆娘泼辣得很,一天把老刀训得服服帖帖。老刀说,背时婆娘你莫要凶,我老刀当年闯山的时候你还在纳鞋底呢。婆娘说,闯山也没有闯出个鬼名堂,有本事你会娶我。老刀欲言又止,婆娘说,还不快去给老娘买鸡蛋,老娘都要生了。老刀极不情愿地走开了,无精打采地穿梭在巴寨的巷子弄堂,买鸡蛋咯,老刀喊。
儿子出生了,老刀取名叫小刀。小刀打小就顽皮,不认真念书。有一回数学考了个大鸭蛋,老刀气不过,扯下鞋底板就追着小刀打。小刀说,我读不得书还给你节约钱,你揍我干啥子,家里边又穷。老刀边揍边骂,龟儿子你要是读得书,老子把祖坟刨了都要送你读。
小刀问,祖坟里头有啥?
啥子都有,老刀气喘吁吁地说。真的,小刀问,骗你我就不是你爹。好。我明天好好读书,以后你要刨祖坟,等着瞧,小刀噘嘴说。
小刀果然开始认真努力学习起来,第二学期半期考试的时候,拿了个第一名。小刀老师来家访说,小刀这娃有出息。看面相,将来要做官。老刀爹说,要得,做官,这个好。
其实这既是老刀想要的,也是最担心的。万一小刀真的读得书,实在供不起的话,刨祖坟,敢不敢。老刀越想越悬,刨祖坟这事是人干的吗?
十五年前的秋天,老刀儿子真的考上了省城的某重点大学了。小刀将滚烫的录取通知书往桌子上一扔,说,爹,你看着办?还没有等老刀回答,小刀转身就跑出去了,说是去同学家玩,老刀看见那几个滚烫的大字,XX大学录取通知书。
儿子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村头的二哈跑来告诉老刀。说,老刀你儿子摔死了。老刀说,滚一边去,没有看见我正在忙呀。老刀边说边把儿子的录取通知书放在神龛上,准备烧香纸告诉列祖列宗:老刀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诞生了。二哈说,老刀你儿子真的摔岩下了,你咋就不信呢,我今天没有喝酒,老刀这才注意到二哈,今天脸色白白净净的,真没有喝酒,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二哈沾酒就脸红。二哈说,你儿子今天穿得球服了嘛,黄色的4号球衣,我看见他从吊颈岗半岩摔下去的。老刀有点慌了,儿子今天确实穿的4号球衣。老刀甩掉香纸,猛地朝吊颈岗跑去——一个事实摆在了面前,儿子摔死了。老刀抱着小刀,哭声响彻山谷。老刀婆娘也随后赶来,见此情景,一下就晕厥了过去。
办了小刀的后事,婆娘要走。老刀问,你去哪里?婆娘说,要你管。老刀说,你是我婆娘,我就该管你。婆娘说,儿子都没了,还有啥盼头。婆娘收拾好东西,连夜下了吊颈岗,并发誓永远不回巴寨。婆娘说,巴寨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只要有吊颈岗在,巴寨就永不得安宁。
这话传到了老刀的耳朵头,老刀说,女人可以走,男人不准走,男人的血液在巴寨,根也在巴寨。巴寨的男人们听了这话,觉得老刀讲得有道理,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只是老刀从此变得郁郁寡欢。这日子就像没有盐巴的汤——寡淡得很。
老刀扯下狗尾帽,使劲在岩石上拍打几下。沙沙的落雪声,显得尤为清脆。老刀拿出最后一根鸽子花烟,仰望星空。一轮明月悬在天空。
老刀咳嗽了几声,体内不安分的血液兀自跑了出来,一点一点的洒在雪花上,像冬天盛开的腊梅。老刀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但心里没有怨恨,一切都是命,巴族人从来都相信命运,且接受命运的安排。
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吗?无人知晓,无人怀疑。
老刀瞥见远处有一个白色的点在移动,定眼看了看。是小巴,小巴嘴里含的,是半截已经冰凉的红薯。此时,发愣的老刀才觉得,该回家了。
是夜,老刀辗转难眠。后半夜,老刀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儿子说,吊颈岗以后不会再死人了,因为老刀会出钱修整藤梯,改成宽敞的石阶。老刀猛地一下醒来,老刀想抽烟,发现烟没有了。老刀起床,点上煤油灯在地上找烟屁股,找来找去还真找到一个。老刀点燃抽了一口,人瞬间清醒了许多。
老刀想起婆娘说的话,吊颈岗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韩大头的婆娘也说,巴族人迟早要断根。这两句话在老刀的脑海里如鹰一样盘旋,一同盘旋的还有老刀脑袋里某种所坚持的东西,这东西也化作一只鹰。两只鹰在老刀的脑海里盘旋着,厮杀着,揪扯着,一直不分胜负。老刀的头被它们搅缠得嗡嗡作响,仿佛要炸裂了一般。
老刀一咕噜地爬起来,将头埋在水缸里。头一下子就不疼了,老刀喘着粗气。吊颈岗不会再死人了,老刀自顾自地说。
老刀在堂屋里摆好香纸,跪拜在地。默念起来:
一朵莲花缠宝开,日请夜请请佛来。
一请南海观世音,救苦救难护我身。
二请油山祖师护我身。
三请梨山祖师护我身。
四请九天大师护我身。
五请罗汉五百尊,前后左右护我身。
六请童子护我身。
七请八大金刚护我身。
天罗神,地罗神。
替你灾殃化为尘。
仪式完了之后,老刀讪笑,四十年过去了,这盗墓咒语仿佛就长在脑袋里一般,任凭时间怎样的冲刷,都还记得。老刀没有迟疑,迟则生变。赶忙收拾好工具,一头扎进了苍茫的夜色中。
老刀知道,此行的目的,会让人骂八辈子祖宗的。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时间不等人。
老刀消失了一天。
在偌大的巴山里,老刀用镰刀砍掉祖坟周围的荆棘,摆好贡品。老刀干了一口酒,把瓶子里余下的酒直往燃烧着的纸钱上倒,纸钱燃烧得更旺了。
老刀跪着的说,列祖列宗,我不是人,你们暂时不要怪我,三个月后,我来到你们那里甘愿受罚。
老刀起身,开始一锄一锄地挖坟。尽管每挖一锄都像挖在心上一般的疼痛,老刀还是咬牙一锄接着一锄挖下去。
老刀爹说的没错,祖坟里确实有宝——一只土坛子,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具枯骨。老刀小心翼翼地将坛子抱出来,屏住呼吸,打开。顿时,老刀的眼里放射出了万丈光芒。
老刀刨祖坟的事情,不知道是怎样传出去的。
某天早上,天刚蒙蒙亮,老刀还在酣睡。
伴随着小巴的一阵狂吠,有人谩骂着开始砸门,像打雷。
老刀彻底醒了,漫不经心地拉开房门。瞧见族长以及一大帮人黑压压的站在院子里。
族长说,老刀,晓得我们为啥子来找你不?
老刀把棉大衣扣紧说,我晓得。
族长指着老刀的鼻子破声大骂,老刀,你也配做巴寨的人,刨祖坟的这种事你居然也能做得出来,真是一个活脱脱的禽兽。
打,打死他——狗日的老刀,让我们巴寨的人丢脸。二哈子情绪激动,一张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老刀的脸忽然变得如一滩死水一般,看不出有丁点表情。族长说,老刀,你年纪大了,咱们巴寨的人,现在就不难为了,你现在已经坏了规矩,死了是不能进入巴山的。当然了灵魂也不能被圣泉水所浸润。
所谓的圣泉,是巴山半山腰的一个泉眼,此泉眼终年汩汩冒水。泉水冬暖夏凉,清冽可口,历来被看作是巴寨的禁地。自古以来,巴寨的人死了之后,都要用圣泉水擦拭身子。据老一辈流传,这样死去的人才能心无挂碍,安心上路。
老刀听着,心犹如断裂成了几大块,上千年来。巴寨的人死亡了,都会沐浴圣泉的水,以净身上的污垢,这样灵魂也就干净了。老刀笑,傻笑,嘴角不经意间流出一丝丝鲜红的血迹。
老刀蹲了下来,手指在地上画圈圈,一圈一圈地画得入神。众人的唾骂声如潮水一样淹没了老刀。小巴呜呜了几声,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老刀,在老刀的脸颊上嗅了又嗅。
找事的人,终究还是难以控制愤怒。他们将老刀家堂屋里所供奉的神龛给砸了个稀巴烂。他们说,老刀既然敢刨祖坟还供奉什么神龛嘛,简直是巴族的败类。不,是叛徒。
老刀一直画圈圈,任由人们在他家里耍疯。土狗小巴不安分地狂吠起来。
小巴!老刀一声断喝。这声音犹如洪钟,穿透力极强。耍疯的人停手了。为首的族长说,以后不要说你是巴族的人。
老刀听了,无置可否。
人们的愤怒渐渐平息了,老刀心里却越来越难受了。
自此,每个夜晚老刀都会梦见一只老鹰啄自己的胸膛,胸膛被啄开了一个洞,村邻们那些渐渐散开的愤怒都往那个洞里钻……
老刀醒了,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一只雄健的鹰,奇怪的是鹰的眼睛却是空洞的。
老刀暗自揣度,这是报应啊!赤裸裸的报应。
老刀掐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正好是赶集,要过年了,得多少囤积点年货,老刀稍稍拾掇了一下就出了门。
老刀割了一大坨猪肉,一大片排骨,还有瓜子花生等。老刀摸了摸口袋,还有余钱,这时一股酒味往老刀的鼻子里钻,老刀撅起鼻子使劲地嗅,这酒劲道。老刀想起那张被烧的化验单。秃顶油面的医生曾和老刀说过,你这是肝癌,酒是不能喝了。老刀今天不想理会医生那一套了。他心一横,管球了,要死不过年,不死得年过。
老刀往酒厂走去,大大咧咧喊了一声,老板,五斤高粱酒。老板说,哟,老刀,这会咋只要五斤了,给你讲这会的酒安逸得很。老刀说,我晓得酒安逸,打五斤就够了。老板很快打了五斤酒,老刀递过钱。老板说,刀爷好走。
老刀提着一壶酒慢吞吞地走在街上,酒味在人群中散发。有人说,老刀这酒好呢。按照以往,老刀会说,酒好自己去打呀!这次老刀却说,酒确实不错,来咱兄弟喝两个。搭话的人自然是惊喜万分,老刀这样大方,真是难得。
喝酒的人,照着街边的石凳就是一坐。老刀拿出酒,往酒壶盖子里倒。清冽的酒啊,看得馋酒的人眼睛瞪得老大。那人一仰脖子干了,咂嘴道,这酒真安逸。老刀说,再整一盖子。要得,再整一盖子。老刀再往盖子里倒酒,那人红着脸说,我好久都没有喝酒了,今天遇到你——赚了。老刀哈哈笑,得点酒喝就是赚了,你这人硬是没得追求。
老刀的一壶酒,在街上分分散散。到了傍晚散街的时候,只有半壶了。老刀自言自语:这酒原来可以这么喝,有意思。
老刀回家的时候,鹅毛般的大雪开始从天而降。老刀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沙沙的落雪声由远而近,老刀更是像在雪中打一场突围战。仿佛只是顷刻间,老刀的帽子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巴寨是一个建在山腰上的少数民族村寨。山是巴山,绵延几百公里。进寨的路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藤梯,那藤梯天然长成,巴族长辈们在一些岩石夹缝中竖起一根根钢钎,野生藤蔓上下相连,也就成了护栏。从远处望去,藤梯就像一条盘桓在岩石上的大蟒蛇。当地人管此藤梯,叫做吊颈岗。
老刀从别在腰上的袋子里取出三支香,七张火纸。老刀这是要给山神烧纸。吊颈岗这条路邪乎,但逢下雪、暴雨,若要上山,必须要给山神烧纸,为的就是祈求一个平安。老刀跪在雪地里,一连点了好几次,火纸才慢吞吞地燃烧起来。老刀目光虔诚,连对着火苗扣了三个响头。说,山神爷慈悲,巴寨男人永安!
老刀一只手紧抓着护栏,脚步踩得稳稳妥妥,才敢稍进一步。手指传来锥心般的疼痛,他脸上抽搐一阵,看准了一个石窝子,又前进了一步。从远处看,老刀犹如一只正在往上面艰难地蠕动着的黑色的虫子。老刀聚精会神,丝毫不敢松懈,直到爬完最后一步,老刀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刻的巴寨,早已是一片白色王国。
那一夜,老刀好眠。
第二日,天气晴朗,按惯例,老刀今天是要出去收钱的。这一年来,老刀做的活多半都是赊账。老刀打了一声口哨,小巴刁来一双胶水鞋。老刀扯下一小把谷草,往鞋子里放,老刀穿了上去,跺了跺脚,挺合脚的。老刀往背篓里边放了二十斤米,往二哈家方向走去。
二哈在火坑旁边烤火,见老刀到来。二哈一脸讪笑道,老哥哥,对不住你了。前次你的活路钱我暂时还没有给你的呢。二哈将头埋得很低,老刀说我又不是来收钱的,我是来看你的。啥子?二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村寨里哪个不晓得老刀年底收钱的规矩,那态度可不是盖的,有钱拿钱,没钱拿米,这是老刀以往的强硬风格。老刀从背篓里拿出一袋米,他说这是给你过年的,你分一半给张寡妇过年。二哈满眼噙着泪花,一时间激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听见老刀出门的脚步声,二哈才反应过来,他往老刀的背影喊了一声,老刀,你是活菩萨啊。
过年这天老刀烧了几个荤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桌子上还放了几双碗筷,几个酒杯。老刀斟满酒,拖着沙哑的声音喊:咱爹咱妈,小刀,回家过年吃团圆饭了。小巴在老刀脚边转来转去。老刀说,小巴你出去耍,一会祖先要来,莫要吓着他们。说罢,老刀将一截排骨丢在地上,小巴含着骨头,飞快地跑开了。
新年的第一天,奎奎来拜师傅。
门虚掩着,火坑里炭火还燃烧着。奎奎喊了一声师傅,没有人应。有好酒呢,甘家高粱酒。奎奎听见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起来了,有酒就好。
老刀满嘴酒气,两只眼睛浮肿。
师傅,昨晚上喝了好多酒。奎奎关切地问。
老刀慢悠悠地说,喝了一斤多,我老爹昨晚上来看我,喝多了,他瞧我日子过得不好,喊我去那边呢!
奎奎听得云里雾里的,师傅,你老爹不是早就死了的么?
——噢!老刀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是死了,老刀说。
这春节是终点也是起点,很多年轻人吃过团圆饭之后,就像听见某种召唤一般,又背着行囊外出了,不出几日,村庄就被抽空了。
老刀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头,就像一片枯瘦的叶子,老刀看见梨树上站着一只斑鸠。
老刀点燃一根烟,就开始施展拳脚,老刀打的拳法,老刀不晓得叫啥子名字,反正一套拳打完,精气神都要好些。老刀给自己这套拳法,取了一个名字,叫:老刀长拳。老刀原本想,将闯山那套功夫和这套拳法都教给奎奎。奎奎却对闯山和打拳一点兴趣都没有。奎奎只想学木匠,打床。奎奎说有大床好逗姑娘。老刀听了,往奎奎的脑壳上敲了一下,说你这娃儿说话真实在。
这天大山脚下来了施工队,一行有二十多人,修路的器材设备一轰隆的全部拉来了。巴寨的人们,云里雾里。族长出面问,你们这是干啥?领头的人说,修路。谁让你们来修的?族长问。
领头的人说,那个人,说罢手指望远处一指。族长一怔,老刀,怎么可能是老刀呢。
他哪里得钱嘛,族长说。领头的人说,有钱,花花绿绿的票子一大把。
族长余怒未消。老刀,你又是耍啥子,政府都没有钱修这条路,你咋有本事修。
老刀没有好气地说,我用脊梁骨修的,你没有看见我脊梁骨都被人戳烂了。
族长顿时明白了,老刀刨祖坟,真是找到宝了。
族长说,咱一码归一码,你要修路这是好事。可你刨祖坟这事,以后再说。
老刀点燃一根烟烟,不搭话。
一个黄昏,冬日的余晖均匀地铺满了巴寨。老刀的院子里直挺挺地升起了一股浓烟,呜呜呜的狗吠声响彻长空。
族长说,狗哭有悲,怕是出事了。
老刀院落里头,一大捆葵花杆燃烧得霹雳哗啦。小巴在堂口坐立,边上是一大截还在燃烧的黑木头。族长喊老刀,没有人答应。咋一看,老刀身着青色衣裤,头戴一顶皮帽,双眼微闭,颔首而笑,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里头。二哈子走近老刀,用手在老刀的鼻子处试了试,转身朝众人摆了摆手说,人死了。
小巴匍匐在地,又开始叫了起来,呜呜的悲鸣声悠远回荡。族长说,尽快下葬呀!奎奎从远处跑来,连滚带爬地跑进堂屋,一声声师傅,喊得人心怆然不已。
族长坚持不答应让老刀的身体经过圣泉洗礼。他说,老刀不孝,是巴族人的耻辱。奎奎问,那修路的功德呢?族长说,一码归一码。这事没商量。
没有经过圣水洗礼,就不得下葬在巴山,巴山是干净的,老刀不配。族长扯开了嗓门,说得山羊胡子都飞了起来,他似乎找到了消逝已久的豪情,眼里散发着自信的光芒。
他一手指着上天,一手叉腰,大声地说,这就是叛逆的下场。人们像是被怔住了一般,想说的话都被凝住了,没有欢呼,没有唾骂,人们就如一群安静的哑巴。
族长明显的感到意外,他眼里不经意地闪过一丝诧然。作为巴族族长,他的这个决定明显是符合巴族遗训的。族长缓慢地将手收拢,打量着这一群年轻的巴族男人。
老刀的葬礼,办得极其简单。简单到只需要几个人把老刀放进棺材,而后在西山随便找个地掩埋就行。奎奎恸哭,师傅,一路走好!你怎么就走了呢?说好的教我打大床的咧……
其实西山和巴山属同一山脉,不知人们却为何这么称呼?这个问题,巴族人无解。
老刀死亡既成事实,在经过头几天的茶余饭后的闲谈之后,人们就开始淡忘老刀了。族人上山,偶尔看见小巴在老刀的坟边四处乱串。
那年夏天,巴寨发生了百年难遇的一次洪灾。农作物悉数被毁,房屋倒塌若干,猪牛羊到处乱窜。
巴寨的人恐慌着,如惊弓之鸟,大携小,老携幼,纷纷逃离巴寨。还好,这一次,藤梯不在了,取而代之的石阶,方便了人们逃难。
山神发威了,族长惊魂甫定。他双手合十,虔诚地跪拜于山脚,连叩七个响头。
洪水之后,巴寨满目疮痍。好在,这次没有人伤亡。已是大幸。几个妇人扎成一堆窃窃私语,族长分明听见一个妇人说,要是这次没有这石阶,巴族人恐怕就真的绝种了。
老刀是好人,二哈子悄悄地说,他的声音里满是愧疚。一句话,让人们都沉静下来。族长说:好人——恐怕——是。
待几日天晴,人们进山拾柴火。赫然发现,圣泉里飘忽着某样东西。定眼一看,才发现是老刀的棺木。老刀棺木好认,没有刷黑漆,白生生的棺木飘忽在水中,颇具几分神秘。土狗小巴,在圣泉边撒着欢。有小孩说,看见有个老头,在水里头洗澡。大人说,在哪儿呢?那儿,小孩指,大人却看不见。
族长命族人,在巴山找了一处好的墓地,将老刀重新隆重埋葬。
族长说,老刀是巴族的男人。
风签一2016.12于阡城
——见《山东文学》2017年第二期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