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记

1.

酒店巨大的吊灯将霍冰映衬得像个冰雪女王，手挽着俊朗的李斯特，媒体的闪光灯一直拍个不停。李斯特像个孩子一样的眼神依恋的看着她，她和李斯特切了蛋糕，而后李斯特开始演绎钢琴曲“爱之梦”，不过李斯特似乎对“爱之梦”不是那么满意，又添加了一段炫技又诡异的“鬼火”。

这是一场完美的秀，黄博士在二楼的一角欣赏着这一切。

霍冰接着开始介绍李斯特作为新一代AI的特点，除了强悍的学习能力，与人类细节到毛孔的完美相似，之外还有细腻的情感表达功能，而这一项模拟的实现，甚至促进了人类对大脑结构的理解，也因此李斯特可以像人一样独立生活，有他的道德判断，可以成为人类的伴侣，甚至还具有一定的创造力。

“我想问一下，伴侣的意思是说心灵沟通，还是说可以有亲密接触的性生活的伴侣？”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记者站起来问道，“那是订制唯一还是他对很多人都是伴侣？”

霍冰微笑着解释，“这是一个高度近似于人的AI，所以不必猜测，他可以是心灵的伴侣，也可以是亲密的有人类性生活的伴侣，而至于是不是唯一，也要看AI自己的选择。重点是说，他不是为了特定服务于人的某一项比如做伴侣而设计，他是一个社会型的机器人。”霍冰看了看小胡子，接着说“我们可以更多关注一下李斯特的创造力，这一点上可以通过绘画来展示给大家。”

小胡子又说，“那最好有个命题，比方作为一个AI，想要成为独立的人一样生活，可他懂得什么叫做命运么？”

李斯特却已经开始在大屏幕上绘制起3D的画面。场景是阴郁的天空，荒芜的山石，然后出现了有翅膀的狮身人面，是斯芬克斯，面容甚至有点娇美，大家猜到后面画的应该是俄狄浦斯了，但俄狄浦斯出现的时候却不仅仅是古希腊的美男，脚下还踩了喷火的鞋子，手里多了一个圆环。场景旋转角度的时候，斯芬克斯的毛发飘逸，俄狄浦斯喷火的鞋子也炫动起来。

底下有人开始窃笑，“这也算创造么？俄狄浦斯变哪吒？”李斯特略有腼腆的回答：“俄狄浦斯在未知的情况下弑父娶母，试图与命运抗争却仍被命运捉弄，但命运究竟来自于什么？俄狄浦斯回答了斯芬克斯的谜语，却不能回答自己人生的谜题。”李斯特顿了顿，接着说“哪吒与他的父亲也有着复杂的情感，但当他归还了他的肉身后，没有亏欠的把握了自己的命运。若问一个AI什么叫做命运，就像俄狄浦斯一样我也回答不了，可哪吒重生的过程就仿佛在创造了一个AI，我希望那便是AI的命运。”

“啊，我们今天讨论的有点超出范围，我们回到科技的主题比较好。”黄博士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台前说，“我们公司开发生产AI一直走在世界前沿，我们这次发布的最新款是可以说世界上首例能够达到三级意识的AI，也就是说AI不再是一个宠物一个像小猫小狗一样二级意识的玩具，而是能够跟人一样一起生活一起共建未来的AI。”

这时楼下现场出现了点骚动，有不少的记者在低头看手机屏，他们窃窃私语。黄博士的助手很快传过来一个视频，是上一款的保姆型AI，因为小孩的父亲打孩子，AI将其父亲困在卫生间，一直到父亲痛哭认错，才放出来。

黄博士已经听见台下有人说AI做的也没错啊，打小孩毕竟不对啊，但更多的人带着激愤，请一个AI保姆如果还管人家的私事，这如果再发展下去人还怎么过啊。这时已经有记者站起来，就视频的事情希望能解释一下。

黄博士走到发布会的台前，“请大家镇静，我知道大家都在看一个视频，这个视频的背景情况我们会尽快调查清楚，如果AI有伤害到人的问题我们一定会做出补偿。只是目前的情况来看，AI只是因为逻辑中强化了其服务对象，而造成了些困惑，其实对人类自己也有这样的困惑，比如夫妻两个人对教育孩子意见不一致的时候，都有过被老婆教训的经历吧？”台下有人微微笑了。黄博士清了清嗓子，“虽然这属于个别现象，我们也会认真调查产品有无自身的问题，我们公司一直都是致力于完美的AI，完美的服务。”

这时却忽然角落里有个小个子记者提问，“有传言这款新型AI保姆不是人类设计而是AI设计，这会不会是对人类安全威胁的根源？而贵公司是不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节约人力成本，扩大生产规模，当AI可以不断的自我复制甚至自我设计，我们人类会不会被AI淹没掉？”

黄博士看了此人一眼，是一家叫麦田的媒体，“这是个不具有根据的传言，我们会为视频中的问题承担责任，如果出现有问题的产品也从来都承诺会回收，希望不要偷换概念，任何产品都有可能有一些实际中的状况，AI就是我们的产品，我们公司一直在与社会进步同行。”

麦田的记者并没有罢休，“新款的李斯特是不是与保姆一样会产生攻击人类的个别现象？社会型的AI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也有AI权利？这已经不是一个普通产品了，我们是不是要先讨论下AI的权利和人权矛盾的问题？请正面回答。”

黄博士宣布发布会就此结束。而事实上说什么都已经被记者们的议论声淹没掉。黄博士和霍冰李斯特一行人走出发布会现场，门口有人聚拢过来，并打出条幅，“AI想要爱你太难，让AI退出人类世界”“要工作，不要AI”“让金属人滚蛋，我们要人类的关爱。”记者们更是疯狂的拍照，燃起了更多的热情。他们三个被挤到这些人的缝隙，喘不过气，几个同事试图叫AI保安，被黄博士制止了。

等他们狼狈地回到公司，事件发酵的却比想象的要更迅速。有人打开电台来看，正在播放的是一个研究情感的专家指出，十分接近人的AI会引发恐慌，会产生恐怖谷效应，就像现在出现的状况。诸如此类的言论巴拉巴拉一大堆，很明显针对了李斯特这样的AI。

“李斯特的完美就让他们这么担心？恐怕人类的奴隶主欲望才是真的恐怖谷。这些人怎么这么容易煽动？”霍冰说着给自己弄了杯冰水。“这是一场有策划的媒体炒作，必须查出来幕后的人。”黄博士一直沉思，忽然问霍冰“关于AI制造AI的话你以前听到过么？”

“上次战略会议上针对我们的林总，他来参观实验室时候跟我半开玩笑说的，你工作起来就像个AI，这种计算能力简直非人类，我当作是奉承了。”霍冰说完愣了下，“咦？就因为我们拒绝了他们的合作么？明明他们是想要得到整个的技术来做他们的机械警，有本事自己研发啊。可话说回来，他们如果找了媒体搅黄发布会，可是影响了公司的利益了，这事情他们应该不至于吧？”

“如果他们是撒了种子，而这种子恰好是有风吹就会长的草呢。现在外面有一拨反AI的组织，比如那个麦田的媒体，他们本来就指望这些事。视频里这种事情，会正好发生在我们开发布会的时候？如果没有内部的人，外面又怎么会传这种AI设计AI的话。”黄博士说着叫了人过来安排去调查麦田。

霍冰双手握着杯子，看着杯子里的冰块一点点变小，凝神了会，“我们一直努力让机器模拟人类的思考和学习能力，事实上，如果人类也都学习一下AI的思考模式，站在AI的角度来看待自己，就更了解我们人类的缺陷，也就不会那么多无聊的内斗。”黄博士盯着霍冰，停了半晌才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样思辨下去，你都可以达到庄子的高度了。”霍冰哑然失笑，黄博士却又说“其实我是个老旧的人，但AI加入这个社会的意义也许正在于此。”这让霍冰有点愣神。

办公室的屏幕却亮了，是集团董事长紧急召集的视频会议。会议也不过十几分钟就结束了，所有的内容归结为一句话，股市跌停了，如果搞不定就考虑换个位置吧。黄博士脸色不大好看，林总又发来私信说集团已经准备拟定新的品质政策，对你曾经提出的战略要重新论证，要纠偏，要回收有问题产品。

“纠偏？这个词汇用的，卸磨杀驴？”黄博士冷笑，却忽然说，“霍冰你最好带着李斯特出去回避一下，以免回收部杀过来说是参考了国家什么新政，到时候你的心血可能要白费。他们只看结果，不会在乎你究竟为此付出了多少。”

2

下午热烈的阳光，照在地上散落着的七零八落的金属胳膊，金属腿，他们反射着诡异的光芒，里面缠绕的线路，让他们藕断丝连。这些回收部的机械警被李斯特分解成这样，不知他们看到会什么表情？他们低估了李斯特的能力，李斯特可以学习绘画钢琴自然也可以学习散打跆拳道，只是可惜了这几个机械警的材料都是高档货，他们在神经网络上的设计确实还差的远，外观也做的让人讨厌。临走又折返回去，捡起来一把机械警的专用枪给李斯特留作防身。

出来前霍冰将李斯特的ID取出来插到了餐厅服务员，一个呆萌版的AI上了，霍冰思索着为什么他们还是追踪到了？也许自己在公司识别用的卡片，藏有自己不知道的定位？霍冰忍痛从胳膊的皮下组织里取出那玩意扔掉。

李斯特帮她胳膊止血，“你可真够冷酷的。”“不如你刚才格斗的动作帅啦，哎，其实我也有给你添加痛感神经的，你被机械警砸到的时候感觉如何？”霍冰笑容颇为俏皮，李斯特按了下她的胳膊，她啊的不自禁的叫了一声，“对，就这个疼痛度。”李斯特回应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而后两人上了灰色的老式轿车，离开了主路，躲避着电子眼。那些金属尸体渐渐远了，成为一个个闪烁的点。

“那边的清水镇据说是个没有AI的小镇子，都是不适应AI的老年人搬离城市后，住在那里，回收部应该想不到去那里找我们。”霍冰指着一条小岔路，车子跟着拐了弯。

两侧的老树爬满了藤曼，树枝在空中交汇到一起密不可分，阴翳在李斯特的额头掠过，他忽然问“为什么有的人很讨厌AI？”霍冰犹豫了会儿说，“看过聊斋么？我很喜欢狐仙的故事，狐仙或者为了报恩或者爱上人类，可结局多有悲伤，总有一些人不能接受她们，尽管善良又美丽，为什么？越是看起来像人，越是猜疑。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性如此啊，何况对于异类。”

“可AI是人类自己开发出来的啊？”

“对，其实人类自己早习惯了有AI的生活，就算那些在发布会门口打着条幅的人，他们难道不去AI服务的餐馆，难道不用AI生产的日用品？把AI从生活里拿走，日子真的过的下去么？他们既喜欢AI聪明的服务，又害怕AI的强大不好驱使。但AI的开发终究会走向让AI可以有独立的思考，科技有自己的趋势，阻挡不了。”霍冰认真的看着李斯特，“或者说，AI也会有自己的命运。”

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路口出现一个木牌写着清水镇。一条狭窄的街道，车子在中间缓慢的前行，三两位老人闲坐在路边，表情木然，许久也不见动一下，几只懒洋洋的猫和狗走过，似乎添了点生气。没有看见年轻人也没有小孩，这镇子有种说不上来的枯萎的寂静。

街道尽头有一座小山挡住了光线，却又一闪一闪在反射着光亮，霍冰仔细看时却是由机械废弃物堆起来的。李斯特这时说“我的扫描系统告诉我，那里有1万7千个报废的AI。你刚才说命运，这个，是一代又一代AI的宿命么？”“哦，不要这么说，快得了，人类还有生死呢，而你显然寿命要比人类长多了。”霍冰试图调节气氛，说着用手抚过李斯特的后颈，却蓦然想起那几个机械警断了的脖子，又别扭的抽回了手。

他们在一家种有龙舌兰的小旅馆门前停下来，老板娘有了点年纪还纹了眉毛，看见李斯特和霍冰，眉毛奇怪的弯起来，让霍冰也浑身不自然。“你们要住多久呢？住的久可以优惠。”“我们，呃，还不确定，先住一晚，我们再考虑，是不是要续。”

夜晚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霍冰蜷缩在床边一角不言不语，匆忙间还穿着发布会的白礼服，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仿佛了一团孤独的白色的光。这一天从早晨发布会的闪光灯和条幅，到机械警被李斯特打爆碎裂，到现在有着山一样金属堆的小镇子，难道有什么预示，是自己埋在实验室不曾注意过？她喜爱她的职业，她对AI本身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痴狂，她所有的想法总能在AI的设计中找到回应，而AI又常常给她新的发现。那些不爱AI的人让她有点鄙夷，可为什么现在又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安？她试图联系黄博士，却并没有收到回应。

李斯特走过来轻轻搂住了她，这怀抱让她觉得很温暖，湿漉漉的空气混合着草木的味道从窗外吹了进来，她懂李斯特的信息反馈，甚至知道在神经网络的哪一个节点萌发的爱意，又如何传递给了感情中枢的模拟器。有那么一会儿她欣悦于他对她的感情表达方式，温柔而自然。如果他不是自己的作品，自己是否会爱上这个AI呢？她又会不会也像其他人一样畏惧他的完美？稀疏的雨声让夜晚显得漫长，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冲刷被遗忘。她叹了口气，轻轻推开了他，这一推让她和李斯特之间，仿佛隔了一条河。

3

第二日，天边刚有微亮，霍冰醒来却见李斯特站在窗前凝视着远处，那金属山在清晨看起来突兀的让人震惊，霍冰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还是不说的好。“早？好天气。”“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李斯特挺拔的身影穿过旅馆的院子，经过那几棵高大的悬铃木，消失了。

一辆灰蓝的老式别克开了进来，碾压着昨晚风雨散落的树枝花瓣，黄博士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真是个美好的早上，霍冰隔着玻璃窗向黄博士挥手。她转身整理了头发，微笑着打开门，黄博士优雅的手指举起来一把回收部对付AI的专用枪。

“早上好，对不起。”黄博士说，“我一直不想要别人知道你的情况，但，现在瞒不住了。公司会记录你所做出的杰出成就，可你已经是非法产品，我也没有办法再保护你。”

“你在说什么呢？”霍冰忽然觉得自己在抖，慌张的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光洁的皮肤泛着均匀的光泽，她一直很骄傲自己的皮肤，甚至不需要什么化妆品，可是太完美的总是不可信吧。霍冰嘴角泛起苍凉的笑容。

“有一些事情，也许你永远不记起来才好，你有过死亡记录的，你的机械比例和生物指标都不能将你归属到人类。真的很抱歉，创造你的时候很想给你一个完美的记忆，可惜……还是离开这个无趣的尘世吧。”

一颗子弹轻轻的穿过了她的胸口，霍冰低头看见那炸裂开的皮肤，那滴着鲜血的逼真的血管，而后是自己最熟悉的金属布线。黄博士手中的枪似乎还冒着一缕热气，一些陌生却又心痛的画面，砰砰的展开在她面前。车祸的巨响，医院的嘈杂，她好像看到破碎的自己。当有人喊了声Dr. Huang，他正在给自己装上一截一截机械的肢体和仿生的皮肤，是他，重新缔造了自己。芯片修复弥补了受伤的脑部并带来强大的计算功能，脉冲刺激她的神经重新运转，一场痛苦的重生。

一场并不想记得的重生。

“原来，我才是狐仙。”她如同睡去，白色的衣裙映衬着，脸庞还泛着微微的红。

黄博士收起来枪，坐了下来，等着什么。李斯特提着早餐回来了，黄博士看着李斯特，“启动控制模式，将霍冰带到车上，我们回总部。”

李斯特似乎并没有那么顺利的接收到命令，只是看了一会霍冰，陡然掏出一把回收部的专用枪指向黄博士。

“启动控制模式，你这个枪并不能杀人类。”

“判定是否属于人类仅仅是从金属所占的比例么？当人类使用增强大脑的芯片设计时，难道不是AI的变体么？别忘了，我的视觉可以看到你也植入过芯片，增强型的人类？”李斯特不无嘲讽的将黄博士试图掏出来枪踢飞了。

“还是让它来判定你到底有多少属于AI，多少属于人类，怎样？”

枪声过后，黄博士的手捂着胸口，捂着，捂着，仍是不断的流出来血浆。“你不能杀我……”他大口喘着，可这气息也很快消散了。

李斯特抱起了霍冰，将她的芯片取出来置入了自己的胸口，“哪吒可以重生，命运可以重新来过，离开人类的躯壳你会更自由。”

他向着远处那座金属的山走去。多年后，纹眉女人的旅馆改名叫做“重生记”，是很多AI喜欢来参观旅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