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齐丽娟接到她爹齐建民电话的时候，差点把手机摔了。
齐建民告诉她，他快不行了，希望在他走前，齐丽娟能去医院看他一眼，送他一程。
她咬着牙说，你是谁啊，你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娘赶紧接过了电话，一阵哽咽，一阵哭泣之后，最终点了头。
你放心，不管咋样，我会让小娟去看你。
她娘放下电话，齐丽娟跟她妈大吼，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他算什么东西。
她娘流着眼泪，他再不济，也是你爹。他人都快死了，你还跟他计较什么呢？
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齐丽娟气哼哼地出去了。
2.
齐丽娟坐在院子里生闷气。她早听人说了，齐建民的厂子破产了，他的合伙人把钱全都卷走了，银行正在查封他的财产，要债人天天逼上门，他气急攻心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
他的小妻子也带着钱和孩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齐丽娟知道，他现在正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有办法了，才想起她娘俩来。
她才没那么傻呢，就是齐建民现在就咽气了，她也不会原谅他。
3.
齐丽娟从小到大，见到齐建民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从她记事起，他就跟她娘离婚了，一个人搬到了县城住。
她跟她娘没地儿去，还是在原来这只有三间土坯房的小院子里住下来。
齐建民刚结婚时，也是在黄土地里刨食吃的农民，后来靠搞养殖发了家。
手里一有了钱，他就原形毕露，坚决跟齐丽娟她娘离了婚，丢下不满六岁的齐丽娟，一个人去了城里。
从此只顾自己胡吃海喝，身边莺莺燕燕，女人不断，再也没管过她娘俩的死活。所以，齐丽娟恨他恨到骨子里。
她至今都记得，她跟她娘相依为命的艰难日子。
她娘没啥本事，还是个霜打的身子，一年到头三好两歉的，娘俩只能靠着家里的三亩盐碱地过活。
有时候她的学费交不上，她娘就四处求人跟人借，一个寡妇拖着个半大丫头，谁肯借钱，闭门羹不知吃了多少，她娘也不知哭了多少次。
她十二岁的时候，她娘还因为在公路上晒麦子，被一辆突如其来的大货车撞断了腿。
没有医药费，她娘的腿没有做手术，只在村里的卫生室做了简单的处理包扎，从此瘸了。
即便混到这个份上，她娘也没去求过齐建民。
只有一次，就是为了齐丽娟升初中的学费。
她娘实在拿不出钱，拖着瘸腿又借了好几天，才借到不到一百块，她娘这才决定进城去找齐建民。
她娘嗫嚅地给齐建民打电话，齐建民不耐烦地打断她，说，我这里忙着，有什么事你去找吴密。
吴密是他的第三个，可能是第四个老婆。齐丽娟听人说。
4.
齐丽娟扶着她娘，来到齐建民的工厂。
工厂气派宽阔，她跟她娘打听了好几次，才七拐八拐找到吴密的办公室。
那个女人把高跟鞋翘在巨大铮亮的办公桌上，一边摆弄着自己新做的指甲，一边抬眼觑她娘两眼。
当她娘说求遍了人也才借到90多块钱时，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那种蔑视鄙夷的笑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想扯着她娘走，他娘却站在原地，身体佝偻成虾一样的形状，恳求道，看在孩子是她爹亲生闺女的面上，先把孩子的学费凑齐，好让她能继续上学。
吴密没动弹，说，你跟齐建民的那些烂事我管不着，再说你们都离婚这么些年了，财产早就分割清楚了。你现在来要钱算怎么回事？
这不是遇到困难了嘛。要不是实在想不出办法，我也不会拉下这个脸来求你们的。她娘恳求道，身子都快低到了吴密的鞋底下。
吴密吹吹手，笑道，办法想想总是有的，齐建民女人那么多，要是个个来这里哭穷，那我这厂子关了也不够补贴你们的。
就这一次，我保证，我发誓，以后绝不再来找你要钱了。她娘挺直身子，要起誓。
求求你，就算是为了孩子。她娘说着就要给她跪下。
别来这套，我可受不起，要钱的话就去找齐建民吧。吴密说完，就把椅子转了过去，不再理她们。
齐丽娟拉着她娘走出那扇大门，她娘一直不停地用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擦眼泪，说，对不起啊，孩子，都怪娘没用。
她给她娘擦眼泪，说，不哭，有啥好哭的。从此，她心里恨死了齐建民。
她想，她一定要争气，让她娘过上最好的生活。
5.
齐丽娟打听到一个替人摘棉花的活儿，离她家隔了几个村庄。她怕她娘不让她去，就给隔壁六婶留了个口信，趁着她娘熟睡的空儿，一大清早跑了。
她在那里待了两个星期，棉花摘得又快又好，人家都愿意用她。
一天的工钱三十块，半个月挣了四百五十块。去掉三百块学费，还给她娘留了一百五十块。
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黑瘦的跟根柴火棍子一样，她娘又生气又高兴，一边流泪骂她不听话，一边又上上下下打量她。
在外面没吃苦吧，没遭啥罪吧，没人欺负你吧，她娘一连串地问。
齐丽娟不说话，把身上鼓鼓囊囊的钱全掏出来摊在炕上，然后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包桃酥。这是她娘最喜欢吃的。
她娘一边吃，一边捡拾掉到衣服上的碎屑，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6.
齐丽娟一直是班上最穷却最努力的孩子，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起床，然后走着去学校上早自习。
冬天，外面又冷又黑，她去学校的路上全是麦地，还有一大片坟地。
她娘不放心要送她，她说，我不害怕，我一个人走很安静，正好背英语单词。
她娘拗不过她，却仍然小心地在后面跟着她，她有时候回头看，她娘就赶紧躲到电线杆子后面，或者找个有草的地方蹲下来。
她说，娘，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后面。
她娘就赶紧瘸着腿跟上来，在她旁边走着，一声不敢吭，怕打扰她背单词。
这样一走，就是整整三年，直到她考上县一中。
后来，齐丽娟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为了方便照顾她娘，她就回了县城找了份工作，每天坐公交车来回上下班。
这些年，齐建民从来没有出现过，她也没有找过他。
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她爷爷的葬礼上。
那天，村庄里大概来了几十辆车，堆满了村后的麦地。乌压压一大群人围着齐建民，个个悲痛的像是自家死了爹一样。
比村里的首富结婚都要热闹。村里人说。
齐建民腆着大锅一样的肚子，在那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活脱脱一个土暴发户样儿。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她装作没看见他，这辈子也不想要再看见他。
7.
齐丽娟的娘不停在追在她的屁股后面，不管咋样，他活不长了，这最后的日子，你这当女儿的，就不能守在你爹跟前尽点孝心吗？
啥？那他齐建民尽过当爹的义务么？
他都已经知错了， 说自己当初不识好歹，赚了几个钱吃多了猪油糊了心。
切。我看他的心明镜儿似的，知道现在众叛亲离，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咱娘俩了，他想的倒美。
他现在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不找咱找谁呢？
爱找谁找谁，他那一大堆老婆呢？他出事了想到咱了，没出事时咱差点饿死穷死他管过吗？我就不去，你也不能去。他死了才好呢。
不管她娘咋说，她始终不肯去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8.
这天，齐丽娟下班回到家，见她娘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睡着了。
她去裹她娘身上的毛巾被，看到她娘手里拿着一张发黄褪色的黑白照片。
那是她满月的时候，她娘和齐建民带她一起照的。
那时，他娘紧挨着齐建民，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齐建民也一脸意气风发，带着初为人父的骄傲和青涩。
她看到她娘的眼角还挂着泪痕，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她娘这么些年，对齐建民或许还是有感情的吧，要不她怎会天天把相框擦得如此干净，又对那个人这么牵肠挂肚。
她决定趁着她娘不在的时候，自己偷偷去医院看看齐建民。
9.
齐丽娟透过窗户看到了齐建民，他整个人完全塌下去了，半秃的头顶，凹陷进去的颧骨，完全就是一副病入膏肓的老人模样。
她心里一点儿悲伤也没有，反而有种快感，这难道不是报应么？
因果轮回，他年轻时做的孽，现在到了还的时候了。
他活该被人家骗光了钱，活该被年轻貌美的妻子抛弃，活该得这样的病。
她笑了。
若是别人，或许她会心生怜悯，但对齐建民，她永远不会。
10.
齐丽娟她娘开始频繁地往医院跑。每天抱着保温桶，桶里是煲好的汤。
她给他擦脸擦手擦身子，趴在他耳边听他说话，给他擦嘴角流下的口水。
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
齐丽娟气的不行，却对她娘无可奈何。
这天她娘拉着她的手，哭道，大夫说你爹没几天活头了，你非得让他死不瞑目么。
他瞑不瞑目是他的事，跟我无关。
你爹说了，他在城里还有一套房子，要是咱给他送终，房子就是咱的。
齐丽娟笑了，她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她知道齐建民的合伙人把钱卷走后，银行就冻结了他的所有财产，他纵使偷留了房子，人家银行能查不出来么，估计现在早就拍卖了。
到现在齐建民还在跟她玩心眼，让她对他的厌恶更加深了一层。
她不许她娘再去见齐建民。
那个混账东西说的话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
她娘说，他当初再不对，也是你爹，更何况他现在不是受到惩罚了吗？你这样一直咬着过去不放，心里就能过的舒坦了？
不舒坦反正也不能让他舒坦了。她愤愤地说。
她娘给她跪下了，说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你爹走的安心点成吗？
齐丽娟不愿意，但她看不得她娘哭。
她同意了。
11.
齐建民这天像是回光返照，脸色红润，嘴角也有了血色。
他看到齐丽娟的时候，腐朽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齐丽娟没给他好脸色，只在那里愣愣地站着。
他的嘴角一动一动，她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
她娘俯下身来听，听完，点了点头，流下了泪。
齐建民含笑而逝。
在葬礼上，齐丽娟一滴眼泪也没掉。
她娘说，死者事大，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你哭一哭，哪怕做给人看。
齐丽娟望着村里稀稀拉拉来参加葬礼的几个人，想起她爷爷办葬礼时的大场面，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齐建民一生追逐名利，到头来万事成空，他还自诩成功人士，她却觉得他这辈子活的太不值。
她说，哭与不哭又有什么差别，反正也没有人看，更没有人在乎。
秋日的野草枯黄，一座新坟立起。没关系，它很快就会被野草覆盖，然后淹没于苍凉尘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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