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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
我们家的老屋,古老到连父亲也不知它建于何年。
这是闽西山区常见的客家传统民居,整栋建筑都是用本地常见的杉木制成,廊柱、墙板、门槛,全都是木质的。只有屋瓦,黑黝黝的,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杉木经过年代的洗礼,并没有腐烂,只是干瘪收缩,指甲往上面一划,就能划出一道道印痕。老屋的门自然也是木质的,用料很厚实,每天开关都会发出“吱呀”的沉闷声响,这是古老乡村的大提琴二重奏。两扇门的中心上方,各是一个红纸黑字的“福”字。与门框上的对联,形成一种呼应,展示着这户人家的勃勃生机。那时候的春联都是手写,红纸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在即将完全褪色之前,被恰到好处地被新一年的春联替代。两扇门的中心,有一对锈迹斑斑的,已经失去功能却拒不退场的门环。门背后的铁锁扣,看起来与门环一样的岌岌可危,却能一直保持功用。那个年代的锁不是用来防贼,只是告诉来人主人外出,似乎只要挂上就行。门前高高的门槛,中间已经被踩磨得凹下去,赤裸裸地展示着这座老屋的历史。
父亲就是在这扇门内出生,长大。不只是父亲,还有父亲的七个兄弟姐妹们。兄妹们年龄差距很大,大的成年了,小的才刚出生。小小的一栋木屋,竟然能承载如此多的人口。爷爷是个清贫的民办教师,奶奶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在我的父亲和叔伯姑姑的童年记忆中,童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饥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以爷爷的微薄工资,哪里能养活这些人口。年纪大的哥哥姐姐们,早早就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了。吱呀的木门,见证了这一大家子人的艰难生活。爷爷早早地去学校上课了,奶奶在屋里煮着地瓜饭,大姑要去村里做事,伯父背着锄头上工了,爸爸和叔叔挎着书包去上学,最小的姑姑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就去田里挖野菜。就是他们,把那结实的木门槛踩凹的。
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勉强完成了自己的中学学业,高中毕业那年才十六岁。又瘦又小的他也去了生产队,成了生产队里拖后腿的人。身材瘦小腹中空虚的他,在生产队里挣扎了一年。幸运的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被调走,需要有人补这个空缺。有文化基础又不会干活的父亲成了这个幸运儿,被送到县医院学习,成了一名乡村赤脚医生,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经过一年的学习,十八岁的父亲学成归来,在街面上支棱起自己的乡村卫生所。十八岁,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二十二岁,与我的母亲结婚。二十四岁,生下了我。也就在我出生这年,他带着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了这座老屋,这里实在是住不下了。离开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离开是充满希望的。吱呀的木门,未来还将继续注视着,一个一个孩子,长大成人,离开这座老屋。
父亲一边在外租着房子,一边计划着要盖新房。这座房子不是为自己而建,更是为家族而建。很快,三年过后,就在老屋的边上,父亲集全家之力,建起一座钢筋水泥的新房子。
房子从木头变成钢筋水泥,大门的变化却不大,还是木头的,只是加了一层红色的油漆。门扇的对接处,也变成了扣槽的结构。门扇对扣上之后,门后的木榫扣上下推扣上,整扇门就锁上了。不用铁件,密封性和安全性反而有了很大的进步。门前的门槛,变成砖砌的,再也踩不凹了。大门打开,数米外是一道土墙,围着一个硕大的菜园。房子东北角,有一棵茂盛的大树,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数。大门与树、土墙一起,围成一块我的专属游乐场。
这座父亲盖的房子,他却从来没有住过。因为他的卫生所在街面上,他需要住在店里。有段时间,我跟着爷爷住在老房子。每天早晨,我带着母亲做好的早饭,通常就是白粥,从家里送到父亲的卫生所,然后去上学。午饭是母亲送来的,他在店里吃。晚上放学,我跟着父亲从店里走回家里吃晚饭,吃完晚饭,父亲再独自回到他的卫生所,晚上常常还有病人要来就诊。父亲就这样,过着在一个镇上,却分居两地的生活。房子父亲没有住过,但大门见证了父亲每日的进进出出。这一顿晚饭,父亲必需要回家吃。这是父亲一天中唯一的放松时刻,也是全家人的团聚时刻。
这座房子就挨着老屋,全家人分成两处,但还是生活在一起。大伯一家就在边上,我每天都要带着堂弟玩。未出嫁的姑姑们,也住在这里。爷爷奶奶的身体还很好,周边都是同族的乡邻。生活虽不富裕,但和睦热闹,欣欣向荣。唯一遗憾的,是房子位于村里头,没有沿街店面,而父亲的卫生所,需要位于人流聚集的街面上。父亲长期过着分隔两地的生活,总不是长久之计。便考虑要重新购置一块沿街的土地,建起前有店面,后可以住人的新房。于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父亲终于在镇上的公路旁,购置了一块土地,建起他人生的第二栋房子。我们一家搬离了这片世代祖居的土地,虽然只有走路十分钟的距离。现在回头望,那只是这个家族,跟着时代的大潮,开枝散叶的开始。
新的房子位于省道公路边,交通繁忙,人流聚集。失去了老宅的静谧,但实现了前店后住的功能。前半部分是卫生所的店面,每日总人来人往。卫生所不治大病,但小病小伤的,都往这边跑。从店面的后门进去,是我们的住家,一溜的三间住房。大门又变了,店面因为经营的目的,需要宽敞洞开,大门变成了左右双折叠门,左右都可以对折再靠墙。过去的门扇是整块大木板,如今变成由一块块小木板镶嵌而成的门扇,增加了造型。四扇门扇,拼成整幅大门,宽大磅礴。
每天早晨六点多,父亲会准时地打开大门。折叠门开锁后,先要把一侧折角处的天地锁打开,这侧的门就可以折叠靠墙了。再开另一侧折角处的天地锁,两扇门都折叠打开后,整个店面便展露出来。白天,人来人往。农村里,人们并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随时都可能有病人到店,父亲需要时刻守在店里。正吃着饭,刚好来了病人,也得放下碗筷,常常回来饭菜已经凉了。每天晚上十点左右,父亲把折叠门展开,先锁上中间的天地锁,再彻底锁上店门。父亲的一生,就在重复这样的生活。
年轻时候的父亲,也爱玩。位于主道公路边的我们家,是小镇的几何中心,也是人流的中心。做医生的父亲,虽足不出户,却是镇上人人都认识的。那时候的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打麻将成了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的乐事。我记得那时候家里总是很热闹,客厅里支起一桌,四个人打着,后面还有若干个看着,时时爆发出阵阵喧哗。父亲打得少,他毕竟需要工作。但不知何时,家里的麻将突然就停了,麻将桌也撤了。我问父亲,他说误事,影响工作。从此以后,朋友们过来串门,就只剩下喝茶聊天了。
父亲开始看书,我曾经看到他桌上摆着《平凡的世界》,那是我高中时候买的,还可能是盗版书。我和弟弟妹妹都鼓励他,我们过去读的不少课外书,都还摆在家里,够他读一阵的。
由于工作的原因,父亲常年足不出户,缺少运动,又爱吃肉。年轻时候很胖,顶着大大的肚子。十几年前,他被查出轻度的糖尿病。从此,他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饮食改变了,以粗粮蔬菜为主。每天早上跑步七公里,刮风下雨,雷打不动。每天天刚蒙蒙亮,这个倔强的老头,就穿上跑鞋,跑出家门。跑过安静的街道,跑在狭窄的田埂,跑上翠绿的山坡。他迅速地瘦了下来,这样的生活方式,一直坚持到今天。
父亲在这栋房子里慢慢变老,我和弟弟妹妹在这栋房子里渐渐长大。儿女们各自考上大学,去到陌生的城市工作,安家。这扇折叠大门,见证着父亲年轻时的热闹喧哗,和喧哗过后的平静安详。见证着儿女们长大成人,却越来越少地出现在门前。而大门一直与父亲相倚相靠,他们每天早晚,总要相互问候。早晨,你在晨光中洒扫。夜晚,你在灯影下盘点。你搀扶我靠在墙边,我为你遮挡飘来的风雨。你看我慢慢衰老,油漆逐渐斑秃。我也看你慢慢衰老,头发已然稀少。
终于有一天,这扇折叠大门还是到了退场的时候。二十几年过去,这栋新房依然变成了旧房。周围后来盖的房子,整齐新簇。老房子地势变得低矮,采光变得昏暗,已经不太适合居住。几年前,父亲再次拆掉了旧房,在原来的基础上,又一次建起了新房。这已经是他亲手建造的第三栋房子了。
木质的大门终于退场了,变成了电动卷帘门。父亲再也不用去开天地锁,不用搀扶着大门靠墙。他只需轻按按钮,大门便嗡嗡地升起或落下。店面变得更加宽敞,房间变得更加明亮。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房间,虽然我们回来得并不频繁。
房子变了,但父亲的生活没有变。他还是五点多起床,跑上七公里的路。回来洒扫门店,开门营业。他还是吃着青菜稀饭,粗粮午饭。他还是跟老朋友们喝着茶,聊着天。他甚至更加忙碌了,人们总是更加信任老医生,他已经在这个小镇行医了四十多年。他还是重复着同样的,规律而单调的,清净而平和的生活。
从古老的杉木老屋门,到现代的电动卷帘门,一个甲子过去了。门一直在变,不变的是一直守护着这个家的父亲。儿女们不常在身边,就让这永远忠诚矗立的大门,替我们守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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