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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学道十年,练的仍是师父传给我的木剑。所有师弟的修为都在我之上,他们背地里称我“木剑师兄”。
十年前,我上了山。或者说,十年前,师父在山下捡了我。
山是青云山,观是青云观,师父自然是青云观主。
我从小就是孤儿。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遇到师父那天,我正在山下的路旁看蚂蚁打架。看着看着,突然觉察有人遮挡住了我头顶的阳光。我头也没抬,不耐烦地嚷道:“躲开!别挡着我!”那人没动,抬头看,是一个仙风道骨里透着几分戏谑的老道。
不知怎么,师父就看出了我的不平凡。“你这孩子,道心不浅,跟我走吧?”我不知道师父怎么瞎了眼看出我的道心,也不知道道心不浅是什么意思。只是心不在焉地问,“跟你走,有馒头吃吗?”师父哈哈大笑,我就这样跟着哈哈大笑的师父上了山。
师父说,因为我的缘故,他决定开山门收徒,我入门最早,是大师兄。
师父说,因为我是大师兄,决定给我起名清龙,我摇摇头不喜欢,还是觉得清蚁更好听——清风中的小蚂蚁,多好!师父笑一笑,也就同意了。
师父说,我们青云观这一派,入门的弟子先练木剑;三年有小成而练铁剑;再三年若有小成,可以去后山练剑谷磨练一件独属于自己的法器。法器滴血认主后,就可以终身跟随自己,斩妖除魔。可是我上山后,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还是在练这把木剑。眼看着后进的师弟有了自己的铁剑,甚至有的拥有了自己的法器,我还是在练这把木剑。
我打不过任何一个师弟,虽然我是他们的大师兄。
我知道,师弟们背地里都称我为“木剑师兄”。
我不在乎。
我有时候在练剑,有时候在厨房帮厨,有时候在扫地,有时候在看蚂蚁打架,有时候在发呆。
师父说,我们青云观是边塞九观之一,边塞九观守护着人与妖的分界。每隔六十年,人妖分界的屏障就会迎来一次衰弱期,就会有妖乘机侵犯人间,青云观的职责就是卫道除妖。
我问师父,妖是怎么产生的?
天地万物,承受日精月华,因缘际会修炼千年而生发灵气,就变成了妖。
那么,小蚂蚁也可以修炼成妖吗?
师父没有回答,笑着拍了拍我的肩。
二
三年前,山上来了个小胖子,他是山下一个财主的儿子。财主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死乞白赖非要让儿子上山学道,为此给观里布施了一大笔钱。师父笑一笑也就收下了,给他起名“清风”。小胖子少说也有二百多斤,走几步路就喘,我看他不像清风,倒像台风,我于是一直叫他“小胖”。
小胖天资聪颖,学道很有天分,只是他实在太胖,比两个我加起来还沉重,师兄弟们就常常取笑他。
小胖常常和我在一起,因为我不会笑他。他喜欢和我一起看蚂蚁打架,不喜欢和我一起扫地、打水、帮厨。
师兄,这些粗活有火工道人做啊?小胖不解地问我。
行走坐卧、扫地打水都是修道。我煞有介事地回答。其实这话是师父说的,我只是觉得做这些事能让自己的内心宁静。
三年过去了,小胖也换了铁剑,我还在练木剑。现在的我,连小胖都打不过。
三
一个月圆之夜,师父带着众师弟下山给人家做法事,留下我和小胖看家。毕竟,道士也得吃饭。师父带走了除了我俩之外的所有人,甚至连几个火工道人都带上了。
草草用过晚饭,我和小胖坐在道观大殿顶上望着月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
月至当空。
师兄,情况不对啊?小胖突然在我旁边紧张地说。
我也觉察出了不对劲。大片大片的黑云突然从北方压上来,遮天蔽月,成群结队的雀鸟拼命往南方飞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躁动气息,北方的远处现出一片令人心悸的红晕,红晕迅速地向着青云观的方向蔓延。侧耳倾听,似乎还夹杂着野兽的嘶吼声。
难道是妖物提前犯界了?我一拍小胖的肩头,快来帮我开启诛妖阵。
我一跃而下跳到院落中,先放飞信鸽通知山下的师父,再冲到藏在库房里的阵眼启动阵法。青云观在妖物下山的必经之路,有诛妖阵在,就没有妖物能够下界侵犯人间。
这时,我才徐徐长出了一口气。
师兄,这个阵能够挡住妖吗?小胖战战兢兢地问。
当然可以。我的回答斩钉截铁,心里却也在嘀咕。我怎么知道能不能挡住?群妖六十年一犯界,我也没见过妖啊!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有妖接二连三地冲撞而来,又在阵法的强大威力下灰飞烟灭。一炷香,两炷香,……师父还没有回来,诛妖阵却已经岌岌可危。左青龙阵被妖突破,不断有妖从这里跳进庭院中。
小胖,我去重启青龙阵,如果我失败……话没说完,突然发觉有绳索漫卷过来将我紧紧缚住。你干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小胖。
师兄,你是大师兄,应该留下看守阵眼。
我知道小胖没有说出的潜台词。我是大师兄,但我的功力却是师兄弟中垫底的,我甚至连木剑都没有练成,我出去只能送死。
师兄,记得师父说过,诛妖阵破之时,这间屋子作为阵眼会被翻转到地下。现在我出去重启青龙阵,如果成功,我们就还有一战的能力;如果失败,你就在这里等师父他们回来。
小胖说完,一声大吼,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金光。他的背后衣襟尽裂,露出金光闪闪的两个半圆形的翅膀,这使他看起来像个巨型的金色瓢虫。
这是我爹托人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天山精铁,师父帮我用它融合五金锻造出的法器。我天生胆小,这法器从没用过,也不知道结不结实,希望它能撑到师父回来。脸色煞白的小胖,一边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说着话,一边整理着他的装备。没想到,入门三年,他竟然已经练成了自己的法器。
再见,师兄!
他噙着泪水回头看了我一眼,推开房门跳了出去。
清风!
第一次我喊了他的道号,而不是他的外号。
我五内俱焚,目眦欲裂。
我从小是孤儿。父母不要我。没什么人把我放在心上,我也没有把什么人、什么事放在心上。师父说我有道心,其实我知道不是。我对一切都淡然,只是觉得一切都不属于我,只是怕失去的时候会伤心。
你关心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可能会离开。你用心去练剑,可是你的剑可能也会离开。所以我始终练不成“人剑合一”,想必我的剑也能感应到我对它的淡漠吧?
所以我始终是木剑师兄。
所以我喜欢看小蚂蚁。看他们奔波忙碌,看他们争咬厮杀。反正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谁也不会打扰谁。
隔着窗纸,我看到小胖跳到庭院中。他竖起翅膀,团团一转,锋利的翅膀边缘将几个小妖扫倒在地。他双腿一蹦,向着青龙门飞去,可是飞了没几米远又落在地上,他实在太重了。他紧跑几步冲进去,终于重新启动,阵法继续生效了。
我再一次用力地挣扎,可是越挣扎,绳索在身上捆得越紧。师父说我有道心,我不知道他是没看穿还是没说破。剑招、阵法、符咒,我都是一学就会,可是完全没有杀伤力。我并不是佛门说的什么慈悲,我只是,不在乎。
然而现在,我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满眼泪水。我感觉到了在乎。因为,小胖,我的兄弟,在外面拼命。而且,他是为了我去拼命。
我是大师兄,先送命的那个本该是我。
原本就已伤痕累累的阵法只是继续支撑了一炷香的工夫,又被前赴后继的妖物撞破了,陆陆续续有几个妖物跳进庭院中。小胖左支右绌,危如累卵。好在他的法器足够坚实,妖物的巴掌落在他的翅膀上只留下一道印痕,就这样也震得他口喷鲜血。终于一个声似洪钟、身如铁塔的大妖跳了进来,看样子这是领头妖。它连声怒吼,似乎在责怪妖物们迟迟不能搞定这个渺小的人类。
小胖,快走!我的喊叫声淹没在妖物的怒吼声中。小胖两股战战,却还是坚持站在妖的面前。大妖一巴掌把小胖甩出去老远,紧接着又跳到匍匐在地上、生死未卜的小胖身旁,它用两个手指拈起小胖的翅膀扔进了它的血盆大口里。
不!!!
小胖竟然被它吃掉了!我在这一刻才明白失去的滋味是那样撕心裂肺。我眼睁睁看着小胖挡在我这大师兄身前,眼睁睁看着小胖一次次被打飞出去,眼睁睁看着小胖被妖随口吞下。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是什么大师兄?!
记得有一次,我问师父,为什么我的木剑总也练不成。当时我正蹲在地上看蚂蚁,师父路过,我就顺嘴问了一句,其实对答案并不在乎。那是因为你心无挂碍,师父说。
心无挂碍不是我们修道的追求吗?我不解。
要从有所求到无所求,师父又说。
我还是不解,摇摇头不再追问,继续看我的蚂蚁。
可是小胖不是蚂蚁,我做不到无动于衷。生平我第一次有了一个强烈的想法,是想让小胖回来。
我随手一扯,捆仙索寸寸断绝。我没心思去想原本坚韧异常的捆仙索怎么突然变得如破棉絮一般脆弱。我失魂落魄、心如枯槁,只有一个念头:把小胖找回来,无论他是生是死。
我漫步向庭院走去。只一抬腿,已站在庭院当中。众妖突然发现又出现了一个人,都是一愣。然后有一个妖物冲过来。
把清风还来,我说。
它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耐烦地一掌拍过来。我的身体撞断一颗松树又撞塌一堵院墙才停止下来。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有些许快意。也许疼痛是在心里吧?我心念一动,身体比刚才被拍飞的速度更快地飞回原地,信手一招,屋子里的木剑夹着雷鸣之势飞旋到手里。剑身隐隐泛着红光。挥动之间,刚才的妖物断为两截。
把清风还来。我的声音有了些许不耐。
又有几个妖物冲上来,挥手间断为两截。我站在有些不知所措的大妖面前。
把清风还来!我冲它怒吼。
大妖仰天咆哮,原本三丈高的身躯似乎又开始膨胀,头顶的黑云在迅速聚集。
我实在不耐烦了,一剑挥去,将它的肚腹一剖两半。
打就打,穷喊什么!也是个不爽利的妖!
大妖似乎想不到这么快就落败,木立半晌,沉重的身躯才轰然倒塌,其余众妖一哄而散。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因为我发现随着大妖肚腹剖开,一个金光闪闪的圆球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圆球开启了一道缝,小胖在里面安然无恙。
师兄,我炼制的这法器够结实吧!小胖用虚弱的声音炫耀地向我笑了笑,才一歪头晕了过去。
确实是好法器!不知不觉间,我的泪落下。
四
师父和师弟们是在后半夜群妖散尽之后才回到道观的。就像正邪对决,大侠杀散盗匪之后,衙门的捕快才出来洗地一样。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一点一点打扫着地上妖物的残肢断臂。小胖还躺在他的法器里,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清蚁,你醒了?师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于一刹那间恍然大悟。
师父,你知道今晚有此一劫,所以才带了师弟们离开?你怎么知道我能守住道观?
清风的法器是我帮助他炼制成的。他的法器可保他性命无虞,可是也正因为他有了这件法器,他的道法没办法更上一层楼。
你的心魔困在失去,所以你不能得道。等你知道了自己在守护什么,也就可以破茧重生了。
师父的话很容易懂,又似乎很难懂。
我拍了拍地上的金球,小胖睡眼惺忪地醒来。
师兄,妖物呢?都被你打退啦?师兄,你是怎么挣脱捆仙索的?这可是连师父都挣不开的仙器呀!
小胖,你当它是捆仙索,它肯定是挣不开的。你当它不存在,它又怎么能捆住你呢?我像师父那样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高深模样。
我知道,小胖没有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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