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是一个典型的老式妇女,没有念过书,不认得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深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她22岁那年坐着一乘四人小轿被抬进城里,嫁给刚满18岁的我姥爷。
我的姥爷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又念过私塾,家里还有些底子,在那个年代,是很得有女儿的家庭满意的婚配人选。在我姥姥之前,他是娶过一个女子的。可惜那个女子命不很好,嫁过门儿没多久就生病死掉了。我姥爷晚年时也生了病,他回忆起那个女子,说当年见了面很是钟意,便很快下了聘,真是可惜了。
这件秘闻大约我的母亲舅舅们都不知道。他只是缠绵病榻时,难以入眠,和我的表妹悄悄提起过。人生病时都是脆弱的,所以他说起第一房妻子,眼里都是伤心。
后来又请了媒人说亲,很快便娶了我姥姥过来。他们一个是地主家的女儿,一个是小业主的长子,这桩婚姻倒也算是门当户对。婚后生了6个孩子,四个男孩两个女孩,最大的那个女孩送了人,所以便只有我妈一个女儿。
大约婚后第二年,新中国就成立了,两家的家产都充了公,一下子从富户变成了平民。我姥姥后来讲起来,总是庆幸当年交出财产还是正确的。财产都交了,人家划成分的时候就没给他们划到地主老财那一类,后来十年动乱便也没挨过批斗,险险的躲过了一劫。每次给我讲到这儿,她就会提起自己交财产的时候还是藏了私的,留下一些出嫁时带过来的瓷器。说那些瓷器到今天大约能值些钱,可惜你妈做了红卫兵,吵着除四旧,都给砸的粉碎。
每当提到那些我并没见过的我姥姥的值钱嫁妆,我和我姥姥都会一起叹惜。她大约是在怀念自己在家当女儿时的好时光,我就真的是可惜没留下几件传给我们当传家宝的那种守财奴心态了。
解放后他们一个进了国营单位当工人,一个去幼儿园当保育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式婚姻在新社会倒也维持的还不错,大约是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不像我们这么喜欢想东想西,也不肯说什么爱呀情呀的,所以按部就班的生儿育女,侍奉老人,家庭和睦,日子也很太平。在我姥姥和姥爷的口中,好像很快,一辈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我姥爷以前总说我姥姥是小姐的命,这辈子光享福了。她不会算账,不会做饭,家里一应大事小情一辈子都是我姥爷在操持,虽然也挣工资,但是却很少自己花钱,家里缺什么了,也是我姥爷张罗着。一辈子不操心的命,这是我姥爷对她的评价。
他们两个,性格是反着的,男的外向,女的内向,一辈子都在吵吵闹闹。真的吵起来,我姥爷又大多不占理,就会任性的瞪眼睛,可是他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所以大家也真的并不怎么怕他发脾气。我姥姥倒是常常被她这个小四岁的丈夫惹得真生气,总是我姥爷都忘了刚才吵了什么,跑来找她说话,可是她的气,才只生完一半。
两个人的喜好也是完全南辕北辙着。
我姥爷好听相声,喜欢京剧,无酒不欢。退休后一天到晚拿个半导体听,他爱酒,却不是那种没节制的醉鬼,真的是在品酒,喝的恰到好处。可是在我姥姥看来,相声就是贫嘴刮舌,京剧就是叽里呱啦比流行歌曲还难听的怪调子。所以,俩人也常为半导体的声大声小闹别扭。
我姥姥的爱好在老太太里还真不多见,她特喜欢看球。最爱排球,半夜比赛也要起来看。足球篮球也看,但是看着中国足球就觉得着急,有时候也会对着电视大骂中国足球。我表妹喜欢NBA,教给她的NBA球员名字,她一个不认字的老太太居然也能说得很清楚。
后来她迷上了打麻将,牌瘾很大,每天都要约上几个老太太打上几圈,输赢不大,都是一毛两毛那种。逢年过节,我们这帮孙子孙女也会陪着她玩。她不在意输赢,输给我们钱也挺高兴。
我姥姥还有一个特长就是针线活。我们小时候的棉衣棉裤一直都是她给做,穿在身上舒服,温暖牌的。后来她得了白内障,就不怎么再动针线了。有一年忘记什么原因,她给我缝了两个红色的肚兜,上面的绣花样式也是她自己刺上去的。那年我都20几岁了,自然不可能再穿肚兜。但是一直保存着。之前收拾衣服又找出来看看,我妈开玩笑说以后可以当成嫁妆。其实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那个大红的颜色,精心的刺绣,是她给我的礼物。
她73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直肠癌。她自己感觉到了不舒服,但是瞒着大家。后来发现时,已经很危险了。医院担心这么大年纪,动手术有危险。可最后还是做了手术。大家瞒着她,说是普通的肿瘤,开完刀也没有做化疗。她自己很想得开,觉得活到70多岁已经很值了,全然没有上年纪人对疾病的恐惧。所以后来身体一直很好。
相比起来,我姥爷却惜命的厉害。他70岁之前,一直是个暖男,把家里上上下下都照顾的妥妥帖帖,对我姥姥,也心细的不行。后来得了尿毒症,他没我姥姥对生死那么看的开,被病痛折磨的脾气也变大了,整夜睡不好,常常哭。我妈和几位舅舅都是孝顺的儿女,那两年时间,大家竭尽所能的照顾我姥爷,都想着让他尽量过得开心。
对于我姥爷的去世,我姥姥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她看起来似乎并不悲伤。可是我知道,她心里面是很念着这个丈夫的。就算吵了一辈子,但也是风风雨雨的过了一辈子。一个先走了,另一个怎么可能不想呢。
五年前,我姥姥也离开了。走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和她告别。
她身体一向很好,心胸也开阔,我们大家都以为她会长命百岁。所以她的离开,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猝不及防的事情。谁也没有心理准备她就这样走了。
那天,是4月1号,清明节前三天,她打电话来说自己不舒服。我们都以为是小毛病。毕竟,她八十多岁了,时常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舒服,去医院看一看,吃点药,一般很快就会好了。半夜四点多,接到表妹的电话,说:“姐,你快去天坛医院,奶奶可能不行了。”
那天,坐在出租车上,司机问大半夜您去医院,是家里人病了?我还跟他说:“我姥姥病了,我去看看。”那个时候,我依然没有意识到她会离开,前一天我们还通了电话,她还唠唠叨叨的嘱咐我要快去医院看看我的病,不能老是喝冷饮。不过才一天,她怎么可能就不在了呢?
到了医院的时候,我给老妈打电话问你们在几号病房,我到了。电话那端说:你直接来太平间吧。
那天,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太平间的车上,还穿着平常的衣服,身上还有温度。怎么看都像是睡着的样子,我哭着叫她,就感觉她随时会醒来。
当她穿好寿衣被推进冰柜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那个从小看着我长大,我和她生活了20多年也被她照顾了二十多年,还没有来的及回报的那个人,终于永远的离开我了。
世界上和我最亲的那个人,走了。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一个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可是你却总是觉得她还在你身边,但是你又看不到她;你明明坚信她可以一直陪伴你,永远不会死去,可是她最终依然离你而去。
我从小跟着姥姥姥爷长大。 小时候,我姥爷总喜欢用筷子从酒盅里蘸了白酒喂我喝,看我被辣的脸挤在一起,就会开心的大笑。我们表姐弟几个的好酒量,都是这么被我姥爷培养出来的。
22岁那年,有了自己的房子,才离开他们。搬到新家的第一个月,心里面总是不适应,觉得新房子远没有姥姥姥爷家那有些破旧的老楼房住的舒服,于是每天都给她们打电话,芝麻绿豆的事都要说一说。其实哪里是不适应新房子,是不适应没有他们在身边的日子。
后来工作了,变得很忙,要很久才能去看他们一次。每次去待得时间都不是很长。走的时候,能感觉到他们不愿意我走,每次必问:“还什么时候来啊?”那时候,感觉他们真的老了,有点孤单,所以说出下次来的时间的时候,心里面就会生出一种愧疚的情绪。
偶尔想想,难免心生凄凉。人老了,不管生活多富足,儿女多孝顺,都不可避免的要面对孤单。
我过了25岁,我姥姥姥爷每次见面都要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劝我早点结婚早点要孩子。那个时候的我,听了这些话,只是觉得不耐烦,甚至偷偷想过亲情是种负担,怎么什么都要管呢?被问得多了,我也会不耐烦对他们态度不好。
现在想起来,就会后悔,觉得陪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原来那么少,答应过带他们出国旅行,也并没有实现承诺。
这些年,我并不敢很认真的想起他们,每每想起,就会觉得心被一块石头坠着,不由自主的想掉眼泪。
想起来眼泪就会不分时间场合不受控制。于是后来,我只敢在一个人的时候想他们。
潜意识里,我还是不相信,他们真的不在了。
有时候,我会梦到他们。把这些梦告诉我妈,她就说你姥姥姥爷放心不下你。梦的多了,我就会去雍和宫烧香,在那里给他们烧点纸,和他们说说话。然后他们就会有很久一段时间不再进我梦里。
我不是那种很善于表达的人,每年全家一起去扫墓,大家站在墓前和他们念叨着什么的时候,我也只会默默的鞠三个躬,给他们上一炷香。
我不知道和他们说些什么好,我只是很想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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