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皆是缘
夜深了,人散了,小山村安静了。花招看着玉书,分别四十年的玉书,日思夜想的玉书,挂了大半辈子虚名的丈夫,花招又有点迷糊了。她使劲掐掐自己,疼的,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的玉书真真实实地回来了。花招奇怪台湾的饭菜居然那么养人!玉书怎么会一点都不显老?花招面对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玉书心里的不安渐渐升起来,弥漫开来。花招自惭形秽了。
花招亲手把脸盆擦了又擦,洗得干干净净,放上新毛巾,从汤罐舀上热水,端到玉书面前,让玉书洗漱。玉书却一个人走到台门外向路边东张西望。大孙子望平跟出来问爷爷这是要干嘛,玉书说他看看有没有的士,他想打个的去宾馆。望平噗嗤笑了,说爷爷这里是乡下不是台湾,没有的士。玉书只好又回进来。玉书洗簌完毕又开始六神无主地转来转去,花招问玉书找啥,玉书说找抽水马桶。花招说台湾男人也用马桶吗?我们这里只有女人用马桶,男人都在脏桶里大小便。玉书不得已只好捂着鼻子去后面猪圈旁边的脏桶里方便了。
花招好不容易伺候玉书到楼上睡觉,玉书站在床前又犯了难。一会儿说床单太粗糙,像这样的线毯,台湾只用来做地毯,怎么好用来睡觉?一会儿又说床板太硬,台湾人睡觉都用席梦思;过一会儿又嫌棉被枕头不够柔软绵贴,台湾人早就不用这样的棉花被了。花招听得玉书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迭连声地埋怨,好似一盆盆冷水浇头,把她心里对玉书的那团火都给浇灭了。
花招玉书一个里床壁,一个外床壁,拘谨地躺着,没有安抚,没有亲热,有的是尴尬和生疏。花招知道自己和玉书早已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玉书已经走得太远,他无法回头了。花招想了解玉书这么多年的经历,玉书说太晚了,还是早点睡吧。花招只好转过身朝里壁暗暗淌眼泪。
玉书诚然有着各种不适应,他咋一下从台湾飞回来,感觉飞回的不是已经八十年代的中国大陆,而是四十年前的诸暨农村。他的家,除了后面多出两间最普通老帽的二层楼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家里人照样过着白天一把锄头,晚上一个枕头的日子。家里面还是灯光昏暗,连个电话机都没有,更不用说其他现代化的电器了。玉书不敢相信大陆跟台湾经济生活上的差距会如此之大。他不知道大陆这几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更无法体会花招这几十年的经历。玉书无意中说出一些真话,他可能无心,却句句戳伤了花招的心。花招觉得玉书变了,他已经不是她花招心中所想的那个玉书了。
接下来玉书出家人霉头的话就更多了。花招烧火做饭,他奇怪为什么还要用柴火,不用其他燃料;国定喂猪,他又诧异为什么把猪养在家里,不是统一养在养猪场里;宝良下地,他又唠叨粮食为什么还要自己种,不到粮油商店去买;家里鸡鸭鹅走来走去满地粪便,他踮着脚一跳一跳地走路,嫌家里干嘛弄得这么脏……
玉书说者无心,花招听者却有意,那一句句戳心窝子的话让花招伤心了,难过了。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玉书:“你口口声声埋怨我没有把家收拾好,我做死做骨头才把家弄成这个样子,就这个样子我还弄得吃力煞起过。”说完又偷偷掉泪。
国定看着老爸说话过分,老妈气得脸色不好,也忍不住抢白:“你一走四十年,一点音息没有,没为这个家出过一分钱,尽过一点力,你有什么权利说现成白话?人跟人不一样,有的人过着好日子还整天嫌不舒服,有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很不容易了。”
玉书见一家人都不喜欢听他说话,忙分辩说自己是看着家人辛苦,心里难过。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老家的这些人。他是希望大家都过得好一点。
花招、国定、宝良都劝玉书留下来不要再回台湾了。眼看七十岁的人了,孤身在外终究不如在家好。大陆现在不搞运动了,说话做事都自由了,大文山是玉书的根,叶落终要归根,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哪怕天天萝卜青菜也比一个人在外面吃山珍海味来得强。玉书摇摇头,始终答应不下来。花招看出玉书似有隐情,有苦衷,便不再坚持,反过来替玉书劝女儿女婿:“你爹离家这么些年,也不一定能想到今天还能回来,他在台湾可能也有自己的家,他有他的为难之处,今后怎么打算还是由他自己决定吧。”
玉书见花招看出了他的心思,便不再隐瞒。他告诉花招和女儿女婿,自己当年随部队去了台湾,一开始也是天天盼着能回家和妻女团聚。谁想两岸的形势让他年年的盼望都变成了失望。六一年的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住进台北医院,他当时意志非常消沉,觉得生无可恋,不如一病死了才好。医院里有个小护士刚刚毕业于宋美龄医科大学,是他的专职护理。小护士热情开朗,常常开导玉书,对他照顾得很不错。玉书对小护士渐渐有了好感,又加回家无望,便于一九六二年跟小护士结了婚。两人虽然相差二十多岁,但感情却非常融洽。结婚之后陆续添了三个儿子。玉书在台湾的三个孩子大的在读研究生,小的也已经上了大学。他指了指望平和宁平说:“我台湾的三个儿子,跟我这里的两个孙子差不多大。”
花招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听玉书说了实情,还是免不了心酸。玉书还从放在贴身口袋的皮夹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人长发及腰,身量苗条,一副金色边框的眼镜衬托出她与花招截然不同的文化修养。花招明白眼前的玉书只是国定的生身父亲,他早已不是她花招的丈夫了。
玉书没过几天就飞回了台湾。之后写了几封信给国定,算是对家人的问候。
两年之后,玉书再次来到大文山。这一次玉书带来几千美金,折合人民币两万块钱,还有三个很小的戒指和一根金项链。玉书吩咐国定、宝良,叫他们去村里审批地基,造座房子,他以后要回来住的。玉书说他现在有几万美金存在银行里用利息供着台湾的三个孩子读研读博,等他们完成学业了,这些钱是要给国定的。另外金项链给花招,三个戒指小一点,让国定去安排。
国定、宝良果真以儿子的名义批下了地基,择日开工,打好基础,造了一层。玉书却再无回音,由于款项跟不上,陈家的新房搁浅了。
国定见父亲迟迟没有音讯,决意要按照信上的地址去一趟台湾,主动去找一找父亲。花招劝阻:“你爹在台湾负担也重,他有他的难处,我们不要去打扰他的生活。”
一年之后,国定忽然接到一封台湾来信,信中人称自己是玉书的二儿子,国定的二弟。他说父亲因为胃癌医治无效已经去世。父亲生前遗愿希望把骨灰拿回大陆安葬,他不日将过来一趟,看看大陆的情况,顺便挑选一下墓地。
国定的二弟长得身材魁梧,很像玉书。他并没有把骨灰带回来。望平到杭州车接车送,这个二舅只到大文山转了一转,屁股都没坐热就回去了。此后再无下文,玉书的骨灰最后还是没有回到大文山。
玉书去世之后,花招彻底想开了。她乐乐呵呵地又活了二十多年。花招看着孙子成家,看着曾孙子大学毕业,看着孙子孙女都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看着所有的人都过上了比玉书当年说的台湾人还要好的生活,然后平平静静地去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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