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姥姥家长大,村里到处是舅舅。村南头有二舅三舅,村北头也有二舅三舅,我傻傻分不清,见面便呵呵一笑,一个“舅”字糊弄过去。逢年过节,一定会有一个舅舅到我家的,我们可以直呼他“傻大舅”。
傻大舅是我妈的亲堂哥。他六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黝黑的皮肤,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总是戴着一顶黑礼帽。他话不多,每次来看望他的大娘我的姥姥时,总是会带一些好吃的,金色的小果子,白白的淌着蜜汁的小饺子,一兜还沾着泥巴的地梨子,鸡蛋糕是必带的,姥姥没几颗牙了,他认为这是姥姥能多吃一点的。大舅看到我们,总是笑咪咪的,抓一把小果子放在我们的手里,说:“吃吧吃吧!”大舅一来,姥姥就包韭菜饺子,我又可以大饱口福。所以平时一想到大舅,我的口水就流下来,自己想想都好笑得很。
大舅不光过年过节来,平时一个月至少会来看望姥姥一次。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聊家里的孩子,改嫁到外地的他的母亲 ,他的弟弟,聊村里的老人,活着的,死去的。这次说过的话题,下次见面还会再说。讲着讲着,两个老人拿衣襟开始擦眼泪,不一会儿,又笑得前仰后合。
听了几年,加上我妈的说明,我终于知道了大舅的身世。他的父亲二十多岁就去世了,留下五岁的大舅,两岁的小舅。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难熬,他的母亲不久就改嫁了,嫁到遥远的外省,男方不要两个孩子。我姥姥不能左右弟媳的决定,她才二十出头。她跪在我姥姥的面前,把两个孩子托付给我姥姥,也就是孩子的大娘。那时,我妈刚出生不久。我姥姥接受了,不到三十岁的小脚女人,一下子成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妈。
缺衣少吃的年代,心灵手巧的姥姥没有让几个孩子饿死。她想尽办法把地里的树上的叶子,混在一点点面里或是山芋里,硬是把大舅喂得不到十岁就像个大小伙了。遇到笑话大舅小舅没爹没妈的,姥姥拉着大舅骂到他家门口。大舅也像个男子汉一般,割草拾柴,照顾弟弟妹妹。我妈说她小时候吃过最甜的枣,就是大舅爬上树瞅准了摘给她的。弟弟妹妹在外面被欺负了,大舅眼一愣,撸起袖子就跟人家打,打得几个大人都拉不开,“傻子”的外号由此而得。大家都说,那家丢下的老大打起架不要命,跟个傻子一样,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忽然有一天,姥姥家来了一个人。姥姥认识他,几年前就是他把大舅的母亲接走的。他是大舅的舅舅。男人说,他妹妹嫁到了浙江,日子过得很好,又生了两个男孩。他妹妹想念这边的两个孩子,经常跟丈夫哭诉,她的丈夫同意把两个孩子接去养了。我姥姥后来说当时她就像被雷劈了,脑子晕乎乎的,不知道说什么,只会哭了。大舅放学回来知道了,他拉着弟弟,对男人说:“舅,我们跟你走。”第二天,男人带走了大舅小舅。临走的时候,大舅拉着弟弟给他的大娘大爷磕了三个头,什么也没有说,像一阵风一样跑了。一群人安慰姥姥,“别伤心了,总归是人家的孩子,还是跟自己的娘亲。”姥姥哭了几个月,也接受了事实,走了好,不走,不一定都能喂活。那时,我小姨也出生了。
日子就这样艰难平静地前行。姥姥之后有了一个男孩子,不到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夭折了。姥爷受不了这个打击,不久也去世了。姥姥带着两个幼小的女儿,天刚擦黑就上床躺着,一动就会饿啊。姥姥不再哭,她说哭也会饿。姑娘也是人,她要把她们带得好好的。
渐渐地,我妈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家里田里,能干得很。有一天,太阳落山时候,她正在锄地,远远的从坝子上跑来一个高大的青年人。他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跑起来包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她正纳闷着这个人是哪家的?青年人已经到她跟前了,冲着一脸疑惑的我妈大喊:“我妹,你不认识我啦?”他抢过我妈手里的锄头,我妈又惊又喜,“你是我大哥吗?”青年笑了,黝黑的脸上挂满汗水,眼睛笑成月牙儿。我妈又抢过锄头,“还不赶快回家去,看给你热的!”大舅把沉甸甸的包往锄头上一挂,扛在肩膀上,和我妈一起往家走。
“那家老大回来了!”“哪家老大?”“还有哪家老大?“哦哦哦,知道了!十几年了吧,还知道回来,他大娘没白疼他。”“就是,我那个时候就讲,老大不会没良心的。”“快去快去,俺们也去看看,小时候跟俺家的老二还打过架来。”大舅回来的消息不一会儿就传遍了村子,他和我妈还没有到家,姥姥就从赶到我家的先锋队里知道了。让我想象一下姥姥的表情和心情,应该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吧,但是她平静得像温柔的春三月,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像迎接在外求学放假的儿子一样,嘱咐我小姨到门口的菜园里割几把韭菜,说:“给你大哥包饺子吃。”小姨欢呼雀跃,这个活在她成长记忆中的大哥终于出现了,带给她比过年还热闹的快乐。
原来,大舅报名参加了家乡矿上的招工,他成了一个煤黑子,也有了在姥姥面前安身立命的资本。几年后,他又给小舅报名,小舅也成了矿工。小舅当时是不太情愿的,跟继父姓的他已经有了一个更轻松体面的工作,但是一看到大哥瞪大眼睛,他妥协了。亲妈还有儿子女儿,亲娘却只有他倆,亲娘是他们的大娘,我姥姥。这些话,是小舅在大舅的葬礼上说的。“我哥说这辈子我们俩是一定要给我大娘养老送终的,他走了,我送。”小舅喝了酒,醉醺醺地边哭边说,“人不能忘本,不能连畜牲都不如。”
大舅因病去世的消息,我们全家封锁得很严。姥姥总是纳闷:“你这个傻大舅怎么几个月没来了?你们谁去看看啊!”我妈就打岔:“他亲妈病了,他去照顾呢!”过段时间,姥姥又念叨,我妈就说:“哪家能没有事?他家那个三丫头犯疯病,他没日没夜地看着,过几天我去看看啊!”就这样,半哄半骗,一年年过去,姥姥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提了。
忘了说大舅回来带的包,我妈说,那里面有四块布,给姥姥做衣服的;十包果子,一打开扑鼻的香,她和小姨吃了,觉得神仙也没有她们快乐。还有几块香皂,几条毛巾,两盒香香的雪花膏,他的大娘爱干净,他都准备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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