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依依没有丝毫睡意,她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走到窗前,“刷”地一下拉开窗帘,月光伴着灯光映射天空,亮堂堂的,没有黑暗的夜晚能熟睡香甜吗?
“唉——”,依依长叹了一声,岁月带走的不仅仅是容颜,还有情调。青春夜晚的记录永远都是多情与浪漫,嫦娥的眼睛流露着哀愁,婆娑的枝叶弥漫着暗香,就连风影波动也都是丝丝缕缕的爱,荡啊,荡啊,经久不息。
那一年,依依刚满十九岁。高中时期被束缚的衣着和思想,犹如山崩般“轰”的一声坍塌了,眼前顿时呈现新的场景。松垮垮的蓝黑校服被紧腰小衫裹乳白短裙替代,简单的脑后马尾被披肩长发隐浅蓝丝带替代,书桌前堆积的应试题目也被各色小说替代,甚至她还偷偷地穿着胸衣,对着镜子上上下下打量过好几次。
一切都是这么快乐,这么美好,有一株小嫩芽悄悄地从心里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可是有一天,牙疼却毫无预兆地来临了。
依依右边的腮帮微微地隆了起来,表面还泛着红光,口腔里好象有一个钻头“嗡嗡”叫着不停地往下钻探,疼痛就沿着神经一点一抽地曼延到了心里。她试着用舌尖轻舔了一下,整个牙床都肿涨了起来,火辣辣地不敢触碰。
依依不愿意呲牙咧嘴,“嘶嘶”地吸着凉气,索性紧紧地抿住嘴唇,任由那团火在口腔里燃烧,一句话也不说,哪怕是见到牙科医生,躺在了那张雪白的诊疗台上。
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着雪白的帽子和雪白的口罩,只露着一双黑黑的眼睛。他极少说话,只是盯视着依依的口腔,用尖尖的探针来回地点触着牙床,轻声地问道:“这里疼吗?”“这里呢?”“这儿呢?”依依疼得无比烦躁,暗暗骂道:“猪头!不疼能来吗?!”从喉咙里发出“嗯嗯”声就变成了“哼哼”声,有力了些,拖长了些。
医生并不以为然,甚至扒开口腔的另半边,依旧用探针在里面四下点触着,继续轻声地问道:“这里疼吗?”“这里呢?”“这儿呢?”依依皱着眉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后就把眼睛闭上了,都懒得搭理他。分明就是个庸医,这半边又没有肿,傻子都知道不会疼,他还好意思问,你自己说会疼吗?!
接下来的检查和治疗,依依一直闭着眼睛,有什么可看的呢?除了白白的天花板。医生往她的嘴里喷了一口水,轻轻地说:“吐掉。”她抬起身,快速睁开眼,“啪”地一声吐掉后,又闭上了眼睛,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
“每周三下午四点”除了姓名,预约卡上就只有这么几个字,依依竟然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虽然“白大褂”的脑子比较笨,可字写得还是挺不错的,尤其起笔的这个“每”字,简直是苍劲有力,行如流水。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竟然忘记了“白大褂”的样子,除了雪白的帽子、雪白的口罩和黑色的眼睛外,压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白大褂”虽然是个庸医,可是写得一手好字,最重要的是手到痛除了,是吧?所以在第二周的诊疗过程中,依依再也不肯闭上眼睛了,长睫毛扑闪扑闪地追随着“白大褂”,雪白的帽子下面有双白净的耳朵,耳垂又软又糯的样子;雪白的口罩挡住了他的脸,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中间挺起的高度预示着鼻梁的挺括;黑色的眼睛不算大,但很明亮,眼白竟然还有嫩蓝的底色,真好看!“白大褂”既不说话也不对视,只是全神贯注对付着依依的牙齿,偶尔手指会触碰到她的脸颊,轻轻的,暖暖的,就是这双手写出的漂亮字吗?趁着起身“吐掉”的当口,她迅速瞟了眼“白大褂”的手指,虽然被橡胶手套紧紧裹着,但一定干净、细长。
一瞬之间,依依喜欢上了“每周一次每次半小时”的相聚时光。去之前,总是来回试穿那几件衣服,来回梳理头上的长发,就连流海“往左”“往右”的偏向都让她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折腾得自己满意了,就心花怒放地跑到“白大褂”的面前,躺在诊疗台上,张开大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视着他,任由他不哼声,不对视,只闷头忙碌。偶尔会听到他轻声说道:“吐掉”“漱口”,偶尔能感到他的手指触碰脸颊,轻轻的,暖暖的,依依的心就象一片羽毛偶尔地飘了起来,在空中舞着,浮着,久久不肯落下。
五周的诊疗时间一下就过去了,今天是依依最后一次躺在诊疗台上,心里的那片羽毛非但没有沉落下来,竟然翻飞得更加欢腾了,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白大褂”,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撩动着,简直是电光频闪。她多么希望能够四目相视,继而嫣然一笑啊,可惜“白大褂”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依依眼底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心思也就从“白大褂”的身上转移到了街角的凉皮店。那店面并不大,甚至桌椅上都有些油腻,依依却喜欢坐在那里,一边搅拌着油汪汪的米皮,一边悄悄地吞咽着口水。每次都用筷子只挑起三俩根,缓缓送进嘴里,生怕那些滑溜爽口的凉皮一不小心就跑掉了。
就在依依抬脚打算离开的时候,“白大褂”竟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黑色的眼睛弯成月牙,含着盈盈的笑。刹那间,就好象满浸油脂的火把凑近火源,“腾”地一下子燃烧起来,依依的脸火红并滚烫。“白大褂”的月牙更弯了,朝桌子努了努嘴,她顺势望去,桌子上扔着一本处方便笺,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晚上八点俱乐部”。
长长的丝线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扯成了几截,珍珠噼里啪啦掉了下来,七零八落地散乱一地。依依呆了一会才醒过神来,冲着“白大褂”甜甜一笑,用唇语示意说:“太晚了”。“白大褂”看了依依一眼,头微微地点了下,眼睛眨了眨,抬笔就把“八”字改成了“七”字,依依心满意足地笑了。
七点整,依依准时出现在俱乐部的门口,除了推着自行车卖奶糕的小贩,没有看到有谁在那里等待,他人呢?依依环顾一圈,不远处有人走近,也有人离开。她站在原地,又转了一圈,仍然没有看到有什么不同,正犹豫着是离开还是等待,突然听到有人说:“你来了。”
她抬起来头,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冲着她微笑,黑黑的眼睛弯成月牙,脸倒是白白净净的,可胡茬却横七竖八地立在那里,看上去疲惫又憔悴,这会是他吗?依依很快地扫了他一眼,上身裹着一件老头衫,下身吊着肥大的短裤,脚上踢着“人字拖”,她低下头去,竟然看到他的脚背蒙着一层土,又脏又黑的样子,这怎么可能是他呢?她斜着眼睛偷偷地瞄下他的手指,还算白净。
尽管依依从来没有见过他摘下口罩的样子,可那双黑色的眼睛与轻柔的问话宣布着,他就是他。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砸在了她的心里,那片羽毛湿淋淋的缩在一起,没有了飞舞时的神彩。她抬起头来,讪讪地笑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白大褂”转身买了两根奶糕,把一根递给她,说,“走,看电影去。”她的嘴角咧了一下,伸手接过奶糕,说真的,她想回家,更想把奶糕扔掉。这么热的天,手里杵着一根奶糕,还没等吃完,就化得嗒嗒往下滴,弄得到处都是粘糊糊的,真不舒服。可想归想,脚下的步子却跟着去了。
电影院里人挺多的,闹哄哄的,热腾腾的,充斥着各种声音,夹杂着各种气味,依依根本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白大褂”和她都说了什么,只觉得汗水一直往下淌,她不时地伸出手撩拨着长发,手是粘糊糊的,额头是汗津津的,后背是湿答答的,一切都糟糕透了。
走出电影院时,天已经黑透了,依依一下子就急了,她连“白大褂”看都没看一眼,叫了声“天啊,我妈非打死我不可。”说罢就要朝家奔去。“白大褂”一把拉住了她,问道:“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这一问把依依问懵了,哦,对了,这可是人生第一次约会啊,下次呢,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呢?稍一沉吟,依依果断地说:“我知道你在哪上班,等我去找你吧,这会再见。”说完,甩掉他的手,大踏步地走了。
依依没有直接回家,她走到街角的凉皮店,坐在腻乎乎的凳子上,用力搅着油汪汪的米皮,全然不顾已经有一滴辣椒油溅落在衣服上,浸出一点殷红,她用筷子头挑起一大口米皮,猛地送进嘴里,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了下来。
夜深了,窗子外面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一点声音,风吹了进来,有些许凉意,原来秋天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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