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吃饺子了吗?
今晚冬至夜,我有个关于黄梅雨天的故事。”
文/闻人歌
那一天,她穿着她最好看的一件衣服。那是一袭旗袍,月牙白的锦缎,领口和衣袖间绣着细密的红梅。耳边的大波浪贴着她柔软的皮肤,鬈曲的碎发垂落至脖颈。她喜欢低着头走路,散漫地走在那一条老街上,似乎这样,一不小心就可以撞见她的情郎。
黄梅雨便在这时下了起来,带着六月独有的梅子成熟的味道。她不怕下雨,却怕雨水湿了衣服,淡了妆容。头一回她是那样慌张,一手提起旗袍的一边,一手遮着头顶,匆忙地找了个屋檐躲雨。
大雨冲去空气中的沉闷,路面的凹处,慢慢地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水。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她躲在屋檐下,严严实实地使自己藏在那块阴影里,不沾上一丝水迹。
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落雨的声音,在她耳边逐渐清晰。似乎是踩着节奏,那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即便是下雨,也走出了一番韵味。那样的人一定是个满怀心事的男子。她开始在心中揣测起那男子的模样来。淡眉薄唇,眼神间流转着一股书卷气。一身白衣手执白伞,应是深情地从雨幕中朝她走来。恍惚间,她听见脚步声停了,抬起头见那油纸伞下站了一个白衣男子,样子竟和她想象中的重合了起来。
“这雨不知要下到何时,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愿送姑娘一程。”
若是旁人说这突兀的话,她定会以为她遇上了登徒子。可偏偏是他,如此神色自若,温文尔雅,语气中不带半点戏谑。
“好。”她朝男子微微一笑,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她与男子并肩走着,同样穿了白色的衣服,她发现男子执伞的那只手的衣袖上亦绣着细密的红梅。
“在下苍以,不知姑娘芳名?”男子自报起了家门。
她听后习惯性地垂下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苍以见她不说话,以为是害羞了,便不再问她。
老街的路很长,却始终都通向一个方向。苍以没有问她要去哪儿,反而放慢了脚步,由着她的步子走。
“长路漫漫,不如在下给姑娘讲一个故事。
“传闻伞里都住着一个精魂,只有在下雨时,他们才出来游荡,或寻人,或说故事。
“这样的故事——姑娘听过没有?”
“嗯?”她好奇地抬起头看着苍以,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苍以笑了笑,“其实也不是个多新奇的故事。”
姜先生第一次来老街的时候,是给梅府的小姐当教书先生。他以为大户人家的小姐理应都该是端庄娴静的,但初见梅小姐时,他愣住了。
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做最寻常人家闺女的打扮,落落大方地跟在梅老爷身后。见到他时,并无羞涩之意,目光中反而透出些狡黠。
“你就是程姨介绍来的教书先生?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能降得住我吗?”听她的口气,还带着几分挑衅。
“胡闹!”梅老爷转身斥责,又略有些歉意地对着先生说,“小女顽劣,今后劳烦先生费心了。”
“梅老爷哪里的话,姜某一定尽心竭力。”姜先生谦和道。
如他所想的,接下来的日子果然不是一帆风顺的。
“梅小姐,梅小姐?”姜先生摇醒睡着在书桌上的梅府小姐,一脸严肃道,“方才我说的话,小姐可记下来了?”
“这个……”果然没有记,姜先生等着她露出羞涩之意,求自己再讲一遍给她听。
不料她说:“那我说的话,先生可记下来了?我不叫梅小姐,我叫梅婉。姜先生叫我梅婉或婉儿就好。”一双明眸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要把他的内心看穿。
姜先生有些无措,慌忙地转移视线,脸颊有些发热。
梅婉嘴里噙着一丝笑,“姜先生不肯叫,可是害羞了?”
从那以后,姜先生发现梅婉越来越喜欢逗他,而自己爱脸红的毛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授课的时候,梅婉也不睡觉,视线全落在他身上。不授课时候也常黏着他问东问西。姜先生并不觉得梅婉烦人,只是每次对上梅婉的眼睛,心里总觉得好像是闷了层火,烫得不敢触碰。
不知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姜先生开始觉得梅府里的人看他的眼神变怪了,他一向对人友好,可现在就算是下人,也避着他。直到他听到了那些流言。
梅老爷叫他过去时,姜先生觉得脑子里乱成一片。
“姜先生,姜先生?”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啊,”姜先生回神,“老爷刚才问我什么?”
“我是问,姜先生家中的妻子身体可还健康?”梅老爷语气中透出关怀,眼神里却是淡淡的。
妻子?姜先生的心中惊起一道霹雳,瞬间清醒了过来。
妻子,他可是有妻子的人。
姜先生走的那一天,正好下起了六月的第一场梅雨。他穿着他来时的那身装扮,走到府外,却发现自己忘了带伞。
“姜先生。”
他转过身,是梅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梅婉,一袭月牙色的旗袍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化了精致的妆容,美如尤物。姜先生忘了,那样才是梅婉应有的气质,大家闺秀的气质。
“姜先生,你的伞忘了。”梅婉递过来一把白色的油纸伞。姜先生愣了愣,还是接了过来。
两人怔怔地对视了许久,姜先生发现梅婉的眼睛里被蒙了一层雾气。
“姜先生走了,还会回来吗?”梅婉问他,没有平日里的骄傲,只是轻轻的,似乎带着一份哀求。
姜先生默了许久,叹出一口气:“我回去料理下我的家事,婉儿。”
那声“婉儿”击破了梅婉心中最后一丝坚强,眼里的雾气化为珠子簌簌地往下落。
“婉儿……你……你别哭……”他是第一次看到梅婉哭,他慌了神,说话也结巴起来了。那样的梅婉脆弱敏感,他的心中泛起一层涟漪。
“婉儿……”姜先生颤颤巍巍地伸起手,想为梅婉揩去脸颊边的泪珠。梅婉望着他,双眼泛红,如核桃般大小,挂在脸上。雨声和哭泣声似乎都小了点。姜先生的手越来越靠近她的脸。
“你们在干什么?”男人威严的声音伴随着闷雷滚滚而来,姜先生的手猛得垂下了。空中的雨下大了,又是一阵倾盆大雨赴了六月的约。
故事说到这便戛然而止。苍以收了声,好久都不说话,似乎是留了时间让她回味。
她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沉默地低下头,苍以看不到她脸上的喜怒哀乐。
“为什么不问问结局?”苍以问她。
她想了想说,“痴男怨女的故事能有什么好结局,大抵都逃不出一个‘悲’字。”
老街是有尽头的。沧桑的大老宅不知何时坐落在那里,白墙青瓦,门匾上依稀落下个梅字。她停住了脚步,嘴里轻轻念着“到了”。
苍以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老宅,那样决绝的背影。他记起他们未曾道别,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萍水相逢终归是要陌路的,苍以想,自己与她只是一段露水情缘。
我叫寻梅。她突然回头朝他嫣然一笑,就如故事里小姐和年轻先生的初遇,在心房的深幽处悄悄绽放出一朵叫倾慕的花来。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落下几缕尘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在催她快点进去。
一声惊雷乍响,天边的惊雷在苍以脸上印出蜿蜒的影子。苍以回过神来,她已经迈着碎步进去了。
“咯吱——”
老木门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大门关了,好像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门缝细得遛不进一丝光照。苍以想,门里的世界又是哪番天地?她大概是不会出来了罢。
老宅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雨中,泛黄的白墙和发了霉的青瓦一遍一遍地被雨水冲刷着。江南的黄梅雨似乎要下到至死方休,苍以独自撑着伞一如他来时的样子。
谁也不知道他曾有过这样一段艳遇和说过这样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
下雨的时候,最适合听故事。
我叫姜苍以,故事里姜先生的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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