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爹和人世间惟一的亲人、外孙女梅是老客栈附近一个寨子里的人。这里山多,只能刀耕火种,出产极其微薄,大多数土民食不果腹,一年中有大半年要到大宋邕州的地界去找活干,或当乞丐才能活命。
大爹在寨子里祖上留下的泥屋在一个风雨之夜倒塌了,由于商道不时有些过往的行人,寨子里的乡亲们在寨老的带领下,修缮了商道路旁一处别人背井离乡留下的倒塌了一半的旧屋和院子,在这里办起客栈供来往客商歇息,客栈的收入也是乡亲们的共同收入,大爹也以此来维持生活。梅就在这个客栈老屋里长大。
梅平时忙寨子里的牛和鸡鸭,忙完就到客栈帮忙,她爱唱歌,忙时唱,闲时也唱。她的歌都是跟寨子里老人学的。梅的歌越唱越好,名声在这里每年举行的歌墟上越传越响,后来,梅不满足于学习别人的歌了,自己也会创作歌儿。
她有一支很特别的歌,在田里和河边放鸭子的时候唱。这支歌唱起来,能让鸭子不会走远,高高兴兴地游水捉鱼虾。
等到梅觉得该赶鸭子回家的时候,就把这支歌变另一种调,柔柔地愉快地唱起来,鸭子就自动排成队,跟在她身后一边蹒跚走着,一边快乐地嘎嘎叫。
大爹也唱歌,他年轻时曾是四村八寨的歌王,自从以歌为媒娶妻之后,一辈子再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穷困潦倒了一生。这寨子的周边,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除了山,还是山,每一户都生活得极其艰难。
大爹的妻子早年死去,只留下惟一的女儿,梅的母亲。梅的母亲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村寨。
女儿出嫁的时候,大爹把祖上留下的老屋前面巴掌大能种出点东西的山地换了一头猪给女儿当嫁妆,看着祖上的旧屋越来越歪歪斜斜,他就长年给寨子里的人放牛,孑然一身,轮流到放牛主家里吃饭。直到一个风雨之夜旧屋也倒了。
寨子里的族人看他实在可怜,共同修起商道旁的老客栈,才重新让他有了栖身之地。这时,距离他惟一的女儿出嫁已经好几年了。
突然有一天,女儿抱着小外孙女梅回到他的身边。回来的时候病得东倒西歪,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跋山涉水回到老父亲身边的。
就这样病了几天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寨子里的女人去帮助收拾他的可怜女儿的身体时,看到她的身上遍体鳞伤,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人们问大爹时,大爹叹口气说:
“女儿出嫁的时候,就只有一头瘦猪做嫁妆。哎,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好命。”
说完,大爹就不愿意再说了,像牛一样沉默,并把他爬满皱纹的脸转向别处。
在客栈没有客人的时候,大爹还是给人放牛。
起初,大爹像爱护一头摔断腿的小牛一样爱护着外孙女,当他赶着牛群在高高的山坡上吃草时,就用宽宽的土布背带背上小外孙女梅。
后来,梅渐渐长大,可以在他的身前身后跑来跑去了,他就用粗哑的嗓子给她哼唱年轻时唱过的山歌。
梅奶声奶气地跟着他唱。这是大爹最快乐的时候。
终于,当梅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大爹对人们说,他再也不替人放牛了。
除了照应客栈,其他什么也不干了。
即便客栈没有一个客人,他也只是在院子里种菜,喝着用招待过往客人剩下的茶末泡出的茶。
如果乡亲们实在有牛要放,就让梅替他去放。
大爹宁可自己饿着,从小也不会让梅饿过,所以梅长得很壮实,脸蛋像山花一样灿烂。梅在放牛唱歌的时候,或远或近总有山里的少年和她对唱。
有一天,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带着几个人路过,突然听到梅的歌声,看到梅灿烂的笑容,变得像丢了魂。
从此,这个满脸胡子的男人经常在梅到山里放牛的时候过来看她。寨子里有人告诉大爹,那个人是商道上的江湖大盗。大爹担心起来。
就这个时候,大爹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嫁到很远的地方去的老女人突然回到寨子,在乡亲们面前露了一回脸后,就住了客栈好几天。
乡亲们纷纷议论,这个老女人据说在外面以说媒出名,是不是为着梅的事情。
还有的人说,大爹这个远房亲戚给他带来了钱财。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说法。
但不管怎样,客栈里自老女人来过之后,陆陆续续就来了一些附近村寨的人。
而且,穷了一辈子的大爹上身居然换了一个新衬褂,下身是一条新裤子,脸上也带着喜色。
按照寨子里的宗教人士仫公推算的日子,大爹要开始为他的外孙女挑选好人家,挑选好了就可以得到不少的聘礼,比如布料、茶叶、一到两头猪、半车大米。
这些财物,足以让他过上好长时间的悠闲日子。
梅干什么活都是一把好手,眉眼出落不乏俏丽,唱歌的名声传到十村八寨。
在这一带能干的小伙子们心中是最符合标准的妻子。
大爹并不急于选好外孙女婿,不断向那些前来相看梅的人们提高聘礼的标准,以至于不少的人家纷纷摇头回去。
大爹似乎是因人而异,比如有一位在附近村寨颇有资产被人称为老爷的人家,来给他的儿子提亲,大爹又提高了聘礼的标准,让这位老爷悻悻而去。
直到有一天,商道上来往的客商闻名色变,被人称为特磨道上的野豹子、长着满脸胡子的黄达带着一干兄弟来到。
野豹子这个外号是商道上的江湖传闻,其实黄达在本地给远近村寨人们的印象并不差,他从来不干坏事,多是劫富济贫,主要是向商道上的富商索要买路钱。
黄达平日里仗义疏财,养着众多兄弟,也没有多少积蓄。但他却一再回返,不断向大爹恳求做他的外孙女婿。
终于,有一天,大爹对黄达说:
“我看到你对梅确是一副真心。我对不同的人提高聘礼的数量,是看不到真心让他离开的。我相信你不会计较聘礼的多少,我也不会计较。”
这一句话让黄达乐疯了!他当即拍着胸脯表示,老人家要多少聘礼他就给多少聘礼,现在一时给不齐,将来一定补齐。
大爹说,可以让寨子里的仫公仙婆算梅出嫁的日子了。黄达和他的手下兄弟欢天喜地而去。
就在这个对大爹、梅、黄达来说最重要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一切,一天之内让他们所有的梦想化为泡影。
邕州豪强不知什么时候闯到这一带村寨,不仅抢光人们的财物,也将正在放牛的梅抢走。
等到寨子里的人跑到大山里报信,黄达带着他的众兄弟赶来时,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
豪强们带着抢掠到的人和财物、家畜远走。黄达陪着失魂落魄的大爹坐了整整一夜。
最后,在天快亮的时候,黄达站了起来,在大爹面前对天发誓:
“我一定要追到邕州去,想尽所有的办法救出梅!救出梅之后,我一定要在特磨道举行一个这里的人们一辈子没有见过的婚礼。大爹,你要的聘礼,我将来给你的时候会翻上一倍。我要找到那伙豪强,他们怎么对待我们的,我们就怎么对待他们,我要抢光他们的财物来补偿乡亲们!”
说完,黄达把一小袋银子扔到老人面前,和他手下众兄弟骑上马,消失在黎明的天光之中。
杨大爹讲完这个故事,像石头一样沉默起来。
“大爹,后来的事情呢?”
这是白和原、煦和围坐在火堆旁许多土民乡亲关心的问题,许多人问道,“黄达大王到邕州找到梅了吗?想办法救她了吗?”
“梅虽然还没正式出嫁,但黄达对梅确实是生死不渝,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
大爹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下去,“黄达每次去邕州试图营救梅的经过,都会告诉我。黄达从州衙的士兵那里打听到,梅并没有被装上船卖到广州做工,而是被知州大人留在州衙里,要强迫梅当他的小妾。梅抵死不从。黄达就这样,盯着戒备森严的州衙准备找个机会混进去营救。
“正好,有一次他打听到一支从罗徊寨来邕州搬救兵的报信骑队夜里要紧急到州衙报告,就在这支骑队进城的时候,让手下兄弟绑了这支骑队的一个士兵,黄达就穿着这个士兵的装束混进骑队进了州衙。”
“黄达见到梅了吗?”
众人纷纷凑到跟前问道。
“见到了!当时黄达看到知州狗官的卫队长大狲带着十几个手持武器的士兵正好押着梅出来。我那可怜的外孙女全身是伤,显然经历了难以想像的痛苦和搏斗。
“当时,黄达就离听罗徊寨军情汇报的知州狗官只有十几步,他几次悄悄抽出了刀,但脑子里一个声音告诉他,就算他杀了狗官也救不出梅,很可能会同归于尽。这样,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如同一群狼撕扯一只小羊一样,州衙的士兵押着梅到另一个地方。
“几天后,黄达打听到,梅那天是被知州狗官扔到一群恶犬的洞里,想让狗咬死并吃了梅,可是梅好样的,用她自小不离身的小刀捅死了扑上来的恶狗,带着全身的伤爬出了洞。这样的烈性子让知州狗官大吃一惊,十分害怕。
“黄达后来又买通了州衙里的人,但打听到的是,梅已经被投入州狱大牢的最底层,州衙里的官老爷到处嚷嚷,这个姑娘试图谋害知州大人,因此把她投入大牢待斩。”
“后来,那姑娘被杀了吗?”
围过来的一个汉子问道。
大爹擦了擦眼角的泪,慢慢地说:
“还没有。不过,谁都知道,邕州大牢是个鬼狱,关押在那里的人没听说过能活着出来的。即使不被杀了,用不了多久就被折磨致死。死的时候,比被砍一刀还难受。我的外孙女梅呀,从来没有受过委屈,从小到大,我没有对她动过一个手指头。
“眼下,知州狗官又下令封绝了特磨道,这下好了,特磨道和广源州的土民们全都要反了!黄达大王就说,等打下邕州,就能救出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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