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你能摸到我这儿,好多年不见了吧?焦鹏说话的语调儿不卑不亢,透着股无精打采的劲儿,像没睡醒或睡过了头儿。
张力抬头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多,说这么晚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焦鹏递过一杯水淡淡地说,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几年不见,进步了。
张力笑了笑说,想起过去的事情,总觉恍如隔世,咱们那会儿关系真好,整天混在一块儿。
焦鹏揉了揉眼睛,边打哈欠边说,我记不太清了,反正除了女朋友,所有东西都是共用。
你好好想想,咱们闹过什么别扭没有?为什么后来不来往了?
焦鹏说,应该没有吧,如果有的话那肯定是因为看电视,你爱看武打的,我爱看恐怖的。咱们互相说对方浅薄,意见从来没有一致过。
张力浑身一哆唆看了看窗外说,你别说恐怖这俩字儿,深更半夜的。
焦鹏说,你害怕什么?张力说我现在什么都害怕,黑夜,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人。
焦鹏脸上露出寒气,你这么说是把我当成陌生人了?
张力说不是不是,不过------有点儿……你想咱们几年不见,音信皆无,突然一天夜里------是深夜,鬼使神差,我和你呆在一个陌生环境里……
焦鹏脸上的像结了层霜,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该害怕的是我,一个多少年没来往的人,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半夜三点突然坐到我面前,我该不该害怕?我怎么知道你是张力还是变成张力的鬼?
张力愤怒地喊道,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说这个字儿?
焦鹏依然面无表情,你一骂人我觉得你有点儿像张力了。张力有点儿内疚,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神经有点儿错乱。
拜托你能不能把窗子关上,这房子真够冷的------你就不觉得冷?张力皱着眉头问。
我不觉得冷,可能是习惯了,焦鹏边说边走到窗前轻轻地关上窗子,望着窗外问,你刚才说是王铁把你送到这儿来的?
张力说,是,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
这么说,你和王铁还有来往?焦鹏回身坐到张力对面看着张力等他回答。
张力说也没什么往来,今天邪了,天快黑的时候,哦,应该说昨晚的事儿了,我接长安区一个客户的电话,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做点儿小生意,赚钱不多还净忙,客户有事儿,再怎么都得去,我的那辆破车恰好送修理厂了,只好打车去,可是一连十几辆车都不原意去,正着急呢,过来辆车,拉上我就走,你猜司机是谁?
王铁,你刚才说了。
是王铁,车开出去十几里地,我们聊着聊着才互相认出来,我感慨啊:过去经常一个被窝里钻,现在对面不相识,咱们都忙什么呢?这么忙咱们也没发财啊?别发财了还一个比一背:王铁开出租累死累活整个一新社会的祥子,我做点儿小生意也就够糊口的,你呢?你现在干什么呢?等会儿我再问你,我还是讲我和王铁吧。
我的那个客户是个王八蛋,我们到了长安区给他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不是没人接就是不在服务区。我们饿着肚子在长安区东南西北地转,最后一想,去他妈的客户,老朋友重逢去喝两杯。找了个夜市坐下,王铁说,他不吃也不喝,他开的是夜班车吃过晚饭而酒坚决是不能喝。我只好自己将就着吃了点儿喝了点儿。
我给王铁说,你不吃不喝可以,今晚你得陪我说话。王铁说咱们不是一直在说话吗?
我说咱们得说一晚上话。
我喝了两杯觉得头晕晕乎乎,舌头也不听使唤,心想是不是喝了假酒了?这两年我酒量练的可以。
王铁开始不答应说改天吧,来日方长。我说长个屁,要是今晚不碰见,咱们说不定什么时候见呢。他还是不答应,我说今晚你的人和车我包了,该多少是多少。王铁没话说了。我说今晚不回西安了,找个旅社住下,咱们好好聊聊。
王铁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听你的,不过有一样儿:别给我提钱的事儿------你那钱,我没办法花。
你抖什么?焦鹏问。
我抖了吗?可能你这儿太冷了,你什么时候住进这个破房子的?
说来话长,我和我媳妇儿离婚后房子留给她了,我只能到处打游击,一年前,我搬到这儿,几乎没人知道我住这儿,所以见到你我很意外。
王铁说他经常跑车,对长安区熟,知道一家旅社,是个路边店,有点儿偏僻,但很便宜。
我说什么地方都行,反正就是找个说话的地方。
车开出长安区不远,果然有个黑灯瞎火的旅店。下车敲门儿,从里面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子,问干什么?我说住店。老头子揉着眼睛说,一个床位二十。
我说,包房呢?老头子头都不抬说,反正没其他客人,随便住,包什么房?
我说那办手续吧,老头子说,都几点了?先睡下明天办手续。
那小店真野,楼梯陡得像天梯,楼道儿里没灯,老头子给我们开了房门,就下楼了。
我们进去先拉灯,灯是坏的,我要叫老头儿换房,王铁说算了,就这条件。
我说,怎么感觉像住进鬼店了?
王铁说,别胡说,过十二点了,阴气正盛,这荒郊野外的。我说那多少得有点儿亮啊,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
王铁说,你最好别看我的脸------比原来还难看的。
我还是觉得冷,给我找件衣服,或者抱床被子过来,张力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接过焦鹏递来的被子裹到身上。
还好,我们住的房间里有个破黑白电视,那电视破得分不清年代。我抱着侥幸的心理打开电视,竟然能收到节目。
可能是深夜加上没有闭路,那个破电视只能收一个台,雪花大得连台标也看不清楚,只能大概看清楚电视里放的是个外国的电影。这也是根据主人公的服饰判断的。
电影里演的是两个男人在一个荒郊野外的小店里投宿,其中一个谍谍不休地报怨小店的简陋:搂梯陡,楼道和房间里没灯。
他们的房间里有一个和我们房间里一模一样的电视,总是报怨的那个人打开电视惊喜地发现电视能收一个台……我有点儿好奇,想要更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噪音太大了,于是我用手抓住了电视的天线,声音和图像都突然清晰起来,电视里那个摆弄电视的外国男人和我一样用手抓住了电视天线,眼睛看着我笑了起来。
电视里另一个男人发现房间里有只苍蝇,拿起苍蝇拍蹑手蹑脚地满房子追着打,终于啪地一声把苍蝇打死了。
我惊恐地回头看,王铁正举着苍蝇拍追赶着一只苍蝇,啪的一声,我浑身的血都上头了,王铁和电视里的那个人几乎同时说:都什么季节了,还有苍蝇?
焦鹏说,你还是爱讲这种事儿,我记得咱们老在一起那会儿,你最爱讲这些神神怪怪的事儿。
有时候深更半夜,你穿越整个西安城区到南郊找我,就为讲一个鬼故事。
那会儿,我说害怕大部分是装的,一是因为那些故事你是道听途说,难以感同身受;二是因为我跟你熟啊,我因为不怕你所以更不害怕你的故事。
今天不一样,我听了你的故事很害怕,特别害怕------光你坐这儿就够让人害怕了------咱们已经很陌生了。
我还没说完呢,我当时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想把电视关了。
王铁说,开着吧,当灯使。
我的手离开电视天线后,音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满屏的雪花儿。我的头不知什么原因痛的厉害,就和衣躺下,闭着眼睛听王铁说话。
王铁说,你不是要好好聊聊吗?我说你聊吧,我听着呢。
王铁说,听着就好,千万不敢睡啊。
我说我不睡,说着不睡不睡就睡着了。
我刚一入梦,就有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用双手掐我的脖子,那双手大得像蒲扇,掐得我喘不过气来,醒来就没有了。睡着就又来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掐得很,这么搞了好几次,我彻底睡不着了,想跟王铁说话。王铁反倒睡着了,怎么叫他都不醒,睡得跟死人差不多。
我心想我不能就这样瞪着眼睛到天亮啊,这个地方有问题,还是早走为妙。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王铁床边,凑到王铁耳边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反应,他那时背对着我侧躺着,我想他是在搞恶做剧故意不理我,于是用力把他的头扳过来,凑着电视的微光看过去,我的天啊,他的脸……
是不是像我的脸?
焦鹏做了个鬼脸儿,张力捂着眼睛没看见,焦鹏撤下鬼脸儿,拍了拍张力说,人总是要害怕些东西。
半天,张力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地说,我忘不了那张脸,我没有勇气描述它。但它可能会成为我永远的噩梦。
我惊叫一声跳回到我的床边,这时王铁醒了,翻身坐了起来,问我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我心想,又是个恶梦。
我说走,他问往哪儿走?我说回西安。
王铁见我脸色不好,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是。我们俩把那个老头子叫起来结帐,老头子嘟嘟囔囔发牢骚,把钱找给我们。
我给他五十,他找回三十,我知道他找多了,但我不想在那个地方多呆半分钟,就占了他一个床位的便宜。
张力说完,长出口气,精神松弛了很多。
焦鹏问,你说完了?
张力说,完了,王铁开车把我送到你楼下,说了你的房号,说他把车交给白班司机就过来,咱们三人要好好聚一聚,都这么多年不见了。我就敲门进来了。
焦鹏说,我要问清楚,你肯定你见的王铁就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王铁而不是别的同名同姓的王铁?
废话,叫王铁的人多了,我只认识那一个。
那我告诉你,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张力问。
焦鹏说,因为王铁已经死了。
焦鹏说,这事儿千真万确,我不跟你开玩笑,去年这个时候,他开车送一个客人去外地,开车的过程中,他忘情地和客人谈笑而疏于驾驶,在公路上迎头撞上一辆旅游车,他和车上的客人当场死于非命。
张力说,他不好好开车和一个客人有什么好说的?
哎,焦鹏悠悠地叹了口气说,这个客人是他无意中拉上的,后来发现竟然是他多年未见音信皆无的老朋友。
张力忽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窜上来,结结巴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焦鹏唉声叹气地摇摇头说,我就是他车上的那个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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