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笑傲江湖》,华山派确实让人心凉。
华山,在金庸心中分量很重。我们知道,金庸的惊天之作《射雕英雄传》,写的就是“华山论剑”。为什么不是泰山论剑、嵩山论剑?按说,泰山威望高,嵩山主中,选择这两座山似乎是必须的,但金庸偏偏要“华山论剑”。杜甫写《望岳》,最有名的是泰山,而不是华山。且"西方为华山,少阴用事”(《白虎通义》),并不是极好气象。
无论怎么选,似乎华山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金庸就选了华山。
中国的传统文化,赋予山水很多性质,比如五岳被比作《五经》——《易》、《尚書》、《詩》、《禮》、《春秋》。
华山便代表《春秋》,《春秋》主肃杀,而《射雕英雄传》整部风格恰是肃杀之象。
华山实际上,金庸从他的第二部小说《碧血剑》开始就写“华山派”,向来在他书中是一个比较有名气的门派,其门人弟子,还是正直居多。但到了《笑傲江湖》,华山派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好人。至少绝大多数势利、凉薄。
华山派的 CEO 岳不群先生,我最初是比较理解他的,觉得他武功不好,市场又那么混乱,虽然华山派当时已经敲钟上市,但在当时的资本市场里,并没多大的回旋空间。生存还是比较困难的。
本来,华山派的实力是很强大的,资本也很雄厚。但因为利益关系,股东分裂,甚至内讧,气宗和剑宗在公司总部大厦,直接开撕,气宗用阴谋诡计赢了,独占董事会。
华山派也从此一蹶不振,苦苦支撑,反正没有可以挥霍的空间。岳不群那两把刷子,也交不出来好作业,业绩一塌糊涂。人家欺上门来 ,他甚至放弃了总部,只有逃跑躲避的份儿。
当时要搞华山派的,有其他黑道邪教的江湖势力;有跟华山派结盟的嵩山派,泰山派很早就是嵩山派的小弟,自然也在里面;有华山剑宗的残余势力封不平等。何况,自己身边还埋藏着一个间谍。
而华山派唯一一个能撑场子开拓市场的,就是首徒令狐冲,但这人却是个浪荡子,不正经,办事很不让人放心。有这么一个部下,岳不群这 CEO 心里根本就谁都不敢信任。
呵呵,这可真是内忧外患,险象环生,诸葛亮的话,这真他么的危险到了极点(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岳不群那时候的心情,估计跟现在的贾跃亭也差不了多少。
所以,岳不群在这种环境中,用用灰色手段,耍耍小聪明,明里弄不过,背地里搞点小动作,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清名保自身,鬼蜮壮势力。这是政客常用手段。
但是,岳不群心里太阴暗了,狠毒到了极点。手段不光明我可以理解,但是心底阴毒,就令人可憎了。单看他最后连妻女也丢弃,甚至利用,便可见一斑。
而在这位老大的带领下,华山派上下一心,几乎没一个好人。人性全线崩溃,走向灭亡。
岳不群本来对令狐冲还抱有一丝希望,但当他听到《辟邪剑谱》这东西的时候,便觉得首先得强大自己,只要自己强大了,团队无所谓。他一个人就想着打怪升级。这是非常可怕的,也是注定失败的。
无论是搞政治还是搞市场,没有可靠而强大的团队,CEO 再牛逼,也是难以玩赢。
而当他觉得令狐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果断抛弃。先是在华山上,令狐冲受了重伤。岳不群的老婆要他用内力给令狐冲,他不愿意救,理由是来日可能有大祸,不能轻易损耗内力。然后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和弟子逃跑了,把重伤的令狐冲孤零零的留在华山上,只留一个心好本事差的陆大有照料令狐冲。后来因为岳灵珊偷了岳不群的《紫霞秘籍》送给令狐冲,岳不群回去找,却发现陆大有被杀了,此时金庸写岳不群、令狐冲、岳灵珊三人,真是用尽了心思——
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 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脉搏,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甚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晕去,颤声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
岳不群道:"书呢?"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
……岳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寻找,却哪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这是华山派内功的无上典籍,突然失踪,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的尸身,并无一处致命的伤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 遍,也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那决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
——《笑傲江湖》第十二回
这一段文字,真是读得人心凉到了底,自己的弟子死了,岳不群没有任何伤心怜悯之意,反反复复只是关心一本“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任盈盈评《紫霞秘籍》语)。而且不断地在心内盘算猜疑算计。
同门师兄弟死了,岳灵珊更不在意。
只有令狐冲满含伤心,哭出声来。令狐冲是有悲悯心的,他在黄河岸边喝酒,听到猴儿酒,就想起已死去的六师弟六猴儿陆大有,心中悲怆不已。他在孤山梅庄听到向问天说起广陵散琴谱,不由得想起已故的魔教长老曲洋和衡山刘正风,想起物在人亡,心里凄凉感叹。
这种心情,这种悲悯,《笑傲江湖》中没几个人有!
等到了岳不群带了令狐冲去与华山派其他人回合。岳夫人的表现,很有一种慈悲情怀——
“三人来到白马庙,岳夫人见令狐冲性命无碍,随伴前来,自是不胜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又凄然下 泪。《紫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是陆大有在华山派门下已久,为人随和,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
——《笑傲江湖》第十二回
首先,岳夫人见到令狐冲还活着,很高兴。听得陆大有死了,伤心落泪,对于什么《紫霞秘笈》,她是华山派的高人,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令狐冲陆大有有此师娘,真不枉叫了她那么多年师娘,心里应该会感到一点欣慰吧。而华山派起他们人子弟,只关心师父师娘的脸色,见两人脸色不好,“都不敢大声说笑”。这也是一群白眼狼!怪不得陆大有平生只敬重大师兄一人!
实际上,岳不群此时的心中,已然知道《紫霞秘笈》找不回来了,甚至,极有可能他已经知道是自己的二弟子、左冷禅安排在他身边的卧底劳德诺拿走的,而他如此反复关心,苦苦寻找。无非是心中已经算计好了以此坑令狐冲的办法,寻找只不过是借口,制造舆论和氛围,让大家觉得他对令狐冲这个累赘做了任何事情,都是因为令狐冲自己不好,而岳不群,人们还是会认为他是个“君子”。
好手段!不服不行。
接下去的剧情是,他们会合的当晚,就命悬一线,岳不群自己也被人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后来是令狐冲救了大家。而第二日上路时,大家依旧说说笑笑,对于昨晚死去的弟子、同门,无一人发一悲叹一声。
身为华山弟子,只有挡刀替死的份,连一点怜悯都换不来,真是可悲。
接着他们到了林平之的外公金刀王元霸家里,这是河南的一个地痞称霸,仗势欺人假模假样的豪侠,王元霸的儿子孙子,作为黑二代和富二代,除了当装逼的草包吓唬人之外,没任何本事。令狐冲就不爱和他们玩儿,但是华山其他弟子,却开开心心,四处游玩,言笑晏晏。几天前刚死的同门,他们完全没想起过。
从头到尾,华山派自岳不群以下,都是在这种傻没心肝、没人性的战战兢兢的氛围中度过。结局却都很惨。岳不群壮志凌云地自宫了;岳夫人羞愧难当自杀了;岳灵珊被丈夫林平之一刀捅死,到死都是处女状态;华山其余弟子,只能跟墙头草海中船一般任凭高管玩弄摆布,到死都是职场小白的状态。
而令狐冲本人,除了光明磊落放荡不羁心底良善这点好处之外,做事其实也很乱七八糟,全凭心意。但我爱的就是这种人。
我很愿意相信,岳不群最初是很在意令狐冲的,并想把女儿嫁给他。当然他当时能用的人,也就令狐冲。但是当《辟邪剑谱》出现,令狐冲受伤之后,他就开启了抛弃模式。第一次扔在华山上。第二次在五霸岗上扔掉了。第三次直接开除。
最关键的是,华山派所有人,那时候都知道令狐冲活不过一百天。扔了也就扔了,不要了也就不要了。但岳不群却做了一件掩耳盗铃的事情,他写了一份开除信,并把这份信邮件群发给江湖各大高管。内容大概是,令狐冲这小子是个混蛋,以后江湖上无论谁见到,都可以随便收拾他,他被我们开除了,杀了他是为江湖除害。
这就用心太阴毒了。
假设,令狐冲真的十恶不赦,那么这份开除信还挺不错的。或者,假设很好,而仅仅是因为误会,你开除他,那也没事啊。
问题是,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最多活不过三个月的人,实在没必要做这事。何必要你说,他自己会死的。
令狐冲可是他们夫妇一手养大的啊!
岳不群的目的很明显,这只是岳不群的公关手段。第一,我华山派是正派,公司名声很好,出了败类,不管死活,都跟我们没关系,你们弄死他。是应有之义。第二,造成舆论,因为江湖上什么意外都有,万一令狐冲活了下来,那也在江湖上寸步难行。第三,光明正大的,理直气壮地,理所当然的,扔掉了一个包袱。因为那时候的令狐冲,简直就是废物的代名词。
在岳不群眼里,妻子女儿徒弟,都只是工具,随意利用。最初他想利用岳灵珊扶令狐冲上位,这里面当然含有父子之情或者师徒之情的成分。但自从《辟邪剑谱》出现之后,他就把目标转移了,早早地便派女儿去接近林平之。
而看到女儿移情别恋林平之,他不动声色,训斥令狐冲沉迷于儿女之情(第九回 邀客)。在黄河边上,他用内力偷听女儿和林平之幽会,心下大概也是暗暗欣慰的。
只有岳夫人心疼令狐冲,她看到女儿和林平之同游,是这样说的——
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中却是不妥,咱们二老陪陪他们罢。"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经不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
——《笑傲江湖》第十四回
这段文字就可以看出,岳夫人是心疼令狐冲的,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她也希望女儿嫁给令狐冲。但又不想太过干涉女儿自由,便在平时表现出这种举动。每次读书到此,人人都以为这些句子是表现岳夫人或者无关紧要的句子,实际上,这是不动声色的写岳夫人对丈夫和对令狐冲的态度。
岳夫人虽是女流之辈,在笑傲江湖中也不如何厉害。但她的见识和气度,真的是高人一等,令人生敬佩之心。无怪乎任我行说,天下他佩服的三个半人中,有华山派的风清扬,也听过宁中则(岳夫人的名字)的名字,什么“君子剑”却没听过。任我行一代枭雄,眼光确实不错。
而华山派剩余的那点人性、善良和气节,就只有在宁中则身上时有时无的存在着,岳灵珊虽然也令人同情,但既不如父亲有心计,又不如母亲有见识和胸怀,自己又痴,又心无良善,她唯一做得漂亮的事情,就是抛弃令狐冲,因为她根本配不上令狐冲。岳灵珊一生仰慕父亲,撩汉也是找跟父亲一样的林平之,如此女儿,令狐冲不要也罢。
华山派,就因为任命错了 CEO,在岳不群的带领下,全线丧失了人性和善良,最后一败涂地,全线崩盘。一直到了金庸最后一部书《鹿鼎记》中,华山派只剩下一个传说了,反正江湖的华尔街上,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股票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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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不说了,打卡打卡,开始《笑傲江湖》了。 谢谢作者
玩政治,没手段不行,但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就在于,政治家有理想有人性胸怀,政客则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