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姨最近觉得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更大更硬了,下坠着滴溜溜地疼,就像当年怀孕快生时一样,老想往厕所跑,又拉不出尿不出的。她已七十五了,怀孕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她的肚子确乎一天大似一天一天硬似一天起来,却又并不疼。有几次她觉得好像有股旋风从脚底一直往上旋到头顶,旋得她昏天黑地地难受。麻三姨以为是胃病,于是到大队部诊所开了许多胃药,一吃一大把,但肚子里的硬东西显然跟胃疼没关系,非但没有稍稍变小,那股奇怪的旋风反而越刮越勤了。
麻三姨到底有些不安了,有一天她和老姐妹白姨奶拉呱时提到了这事。
白姨奶在她的肚子上摁了摁,心底一沉,说:“死麻三姨,你还是到大医院去检查一下吧,这么大个东西!”
“不碍事,反正又不耽误吃也不耽误喝的。”麻三姨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慌乱。
“最好去查查,没事正好,若有什么早查出来早治早好。”白姨奶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姨奶奶,不瞒你说,最近闺女家正盖房子,儿子天天在外做工,马上又要收麦子了,撵这节骨眼上,我也不好意思张口让他们带我去看。”
“唉,说的也是,可这病在身上总不是个办法啊。”白姨奶叹息着,也一筹莫展起来。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麻三姨思谋了一晚上,到底决定去检查一下,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嗫嚅着对儿媳妇说:“小彬妈,我呢,我这肚子里呢也不知长了个什么东西——”
“长什么?能长什么!”小彬妈没等她说完便锐声地直问到她的脸上去,“天天不这病就那病,谁有钱给你治?我和小彬爸天天忙里忙外都苦死累死了,你还在那唧唧歪歪的长东西……”小彬妈开始气急败坏地摔桌砸板子。
麻三姨气得浑身发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家,一边走一边暗自垂泪:“我也七十多岁的人了,要死也能死得了。死就死吧,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这显然是气话,麻三姨一点都不想死,虽然她的一生在外人看来并没有可圈可点的幸福,可是她一直都过得知足而快乐。
麻三姨刚生下来没几天便得了天花,眼看着快完了,她大一狠心就把她抱到乱坟岗里扔了,过了两天,又忍不住跑去看,结果发现她并没被野狗吃掉,还鼓个鼓个在喘气。她大一阵心酸,只好又流着眼泪把她抱了回来。
后来麻三姨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只是从此便留下了满脸的麻坑,再加上脸又黑又扁,看起来非常丑。麻三姨四五岁的时候父母便相继离世,在哥嫂并不敞阔的家里不声不响地做着各种农活家务。夹缝中求得的生存,可以想见是怎样的悲苦。然而这些并没有在她心底打下任何悲伤的底色,她对生活一直充满着热情,始终乐呵呵的,两句话不讲就要哈哈大笑,笑声爽脆,中气十足,听得人都跟着心情大好。
婚后,因为嫌她丑,她男人一直泡在别的女人家里不回来。麻三姨对这个愿意娶她的男人一直充满着感激与温情,一心一意为他生儿育女,操持着家。等儿女成家立业并且有了各自的儿女之后,麻三姨也老了,成了儿子媳妇眼里的累赘,最终被赶出了家门。麻三姨和老伴在社场旁边的荒地上盖了两间小瓦房。即便如此,她依然凭着自己天生的乐观和对上帝的笃信,带着感恩之心,把原本苦哈哈的日子过得乐滋滋的。
麻三姨的痛苦素来不会持续太久,从媳妇家出来后不久,情绪便已平复如常,开始拾拾掇掇做起了家务。
说来也怪,当晚,麻三姨的媳妇洗澡时滑了一跤竟摔断了腿,伤得很重,都打120了。临上车时媳妇流着泪对麻三姨说:“小彬奶啊,看来我得住院了,麦子还得收,你先帮着忙忙,等忙清我好了,就带你到大医院检查。”
麻三姨说:“小彬妈,家里你就不要焦着了,我这病不碍事,不耽误吃喝,你就安心住院吧,家里有我和老爹呢。”
第二天,麻三姨把媳妇摔断腿的事跟白姨奶讲了,两人都直呼邪性。
麻三姨并没有等到小彬妈出院就病倒了。送她进医院的是她的女儿。医生检查后把她女儿拉到一边,告诉她是癌,晚期。女儿失声痛哭起来,问可不可以做手术,医生说已经没必要了。
女儿没敢告诉麻三姨实话,只说肚子长了个瘤,割掉就好了。于是麻三姨便把正在医院照顾媳妇的儿子召来,说要割肚子里的瘤。儿子早已得知实情,到了这个时候突然念及起母亲的种种好来,苦求医生给她妈做手术。医生没办法就给她做了,象征性地从里面切出一小块东西,然后就又逢了起来。
麻三姨自从做了手术之后便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快好了,虽然肚子上还插着一个管子,终日往外流着脏兮兮的东西。凡有亲朋来看,她就会笑着对人说:“过一阵子,管子拿掉就好了。”
麻三姨的女儿在初获病情悲伤数日之后,开始面对治疗费缴纳的问题。做手术虽然是她妈要求她哥同意的,但她哥一个子儿都不愿出,借口是老婆也在医院住着,天天得花钱。这是事实,但麻三姨女儿家也不宽裕,上有老下有小,每天上千元的费用全是她付,于是渐渐地便有了些微词,跟前来探望麻三姨的白姨奶诉苦:“俺妈现在也不管俺家死活了,怎么也不想出院,再这样耗着,俺家的日子也没法过了。”白姨奶在表示理解的同时,心底难免生出一些悲凉,所谓儿女,再孝顺,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麻三姨终于出院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快死了,每天依然乐呵呵地,基本上不能干什么活了,但心里一直存着希望。她的希望就是那根插在肚子上的管子,“管子一拿掉,就好了,”她说,“姨奶奶,你说大队的小诊所也不知能不能帮我把这管子拿了。”麻三姨每这样问白姨奶时,这个老姐妹就忍不住心酸。
一个月后,麻三姨死了,直到死前的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快死了,那晚喝了满满一碗稀饭,过了一会儿,说:“小彬爹啊,我怎么觉得心里不好过呀。”说完便“哎呀”一声歪倒在床上。老伴一试,已经没了呼吸。
麻三姨下葬的那天,她的儿媳妇架着单拐,哭得死去活来,仿佛情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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