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二楼,在两位保镖的注视下推开那张足有五米宽的法式大门。
七叔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波斯地毯幽深而黑暗,桌子正前方的挡板做得像个保险柜,给人一种无法跨越的距离。宴会的灯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了进来,印在侧面的暗黄色墙面上,也照在他肥胖的脸上,一道道的,像刚刷上的斑马线。
窗户两旁摆着几个造型古朴的陈列柜,似乎考虑了主人的身高,不高,但很考究,能一眼让人瞧出非同一般的厚实和做工。柜顶摆了几株兰花。侧墙两边的酒柜却做得很高大,将整面墙都塞得满满的,我无暇细数那些栅格里能放下多少酒瓶,反正它没有一处是空的。酒柜下方各摆着一个方凳,一个长沙发,一个衣帽架,从里往外依次排开。在桌子前方的空地上摆着一个简单的黑皮椅子,金属质地的脚架,孤零零的,看起来是个临时工。
七叔似乎才从窗外宴会中的景色中转过头来,正艰难地转过脖子望着我,他的脑袋上压了一座墙的重量。一道深深的褶皱从他的脖子上穿过,酒杯里橙黄的酒水正跟着他的手一荡一荡,酒平面的黑线和这条褶皱很般配。桌面上放着一盏白陶瓷的台灯,光线调的很弱,暂时当作摆设用。厚厚的文件摆在他的面前,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新哥穿着一身白得发亮的缎面西装,交叉镶白线的皮靴,头发梳得油亮,烟头上的烟灰没有抖落,像雪一样飘在空中。他坐在右手边靠里的方凳里,脸上的笑容刚刚过去,我的出现似乎踩着了他开心的尾巴,他朝一旁扯了扯嘴巴,这样让他前额上出现三道长长的皱纹,他瞟了我一眼,装出一幅懒得理睬的神气模样。他低下头看一只拇指搓一只食指的游戏。
一位足有两米高度的男人站在靠近木桌更近的地方,体毛很重,差点分不清哪是下巴哪是手臂,他着一件黄格子衬衫,系一条带金头的黑色皮带,灰色牛仔裤的屁股崩得紧紧的,身材很好。他的表情严肃得要命,要是第一次见他,保准以为他是某个炸油条的资深摊贩。我深怕他抓起办公桌在我身上乱砸。他不多时之前或许正躬身在七叔的面前,认真地听着什么,不住地点头。但现在不是这样了,他正用油光闪闪的眼睛看着我。
站在他对面的那位男士要虚弱得多。他的脸庞扁而长,头发浓密而短,但很有形状,边分中间的那道白杆就像刚刚犁出的地垄沟,他的头发上抹了太多的蛋清和口水。他伸着一条细脖子望着我们,眼睛像来回移动的探照灯,他的深灰色着装和手腕上一块闪闪发光的手表看起来都很明亮。他抬手看了一下表,接着笔挺挺地站在地上,像刚刚长出的竹笋。
我来得晚了,我说。
我走进房间,站在离七叔两米远的地毯上,那个黑皮转椅的旁边。
他停止了说话,正用那双看起来有些忧伤的黑眼睛看着我,他没有起身,嘴里像是嚼着什么东西,但当他张嘴说话的时候已经变得空空的。他在大个子手中的文件上签了字,朝他随意地摆了一下手腕,示意他退在一旁。他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去。
“你在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一直都这样,但你很谨慎,所以我由得你去做,即使你犯了一些原则性的错误我也不去理会,因为我了解你。了解一个人不容易,即使从你十岁开始教导你也不见得有把握。后来我慢慢发现,我除了信任你们,没有其它办法,因为大家常说,混黑道的男人没有几个能有好名声,就像我。
你为死去的兄弟做得够多了,甚至比我多上十倍,你如果再不停手,反倒会让我在江湖上闹得老不中用的坏名声。”他摊开手,耸了耸肩膀,说话的声音很慢,像在一边嚼一根坚硬而又少肉的螃蟹爪子,他的手掌在桌子上按了按,接着说,“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就像行驶在海上的船,不是在哪个地方都可以抛锚,也不是非得在哪个地方抛锚,非黑既白和非白既黑的定律被这个时代混淆了。
只有当我们选择站在两个世界中间的时候,事情才会变得更明朗起来。这里有一条里外互通的门槛,你想走哪儿,你想去哪儿,全凭你自己。”
七叔用手指了指门口。
新哥安分地坐在椅子中间,他的腿张得很开,将手伸进衣裤里,从那儿掏出一根烟,接着点上。
我两边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静静地立在那,当七叔停下讲话的时候,我听着他俩厚重的呼吸声。他们和我刚来到七叔身边时的举动一模一样,紧张而又自信,蠢蠢欲动。不过那是十年前的状况了,我甚至都记不太清我当初的模样。
我紧紧挨到到那张像行刑椅似的椅子前,轻轻的坐了下来,没有说话,照常将两只手放在两只膝盖上。
“今天是丘比特公司正式上市的日子,这比我成立基金会、慈善会要正式得多,也要重要得多。我为此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聚会,有政府的人,有记者,有银行业的同行,有退休的警察和正值不惑年纪的律师,有黑道上的老朋友,也有新朋友,还有些漂亮姑娘,商业活动的接待员,这都无关紧要。
我邀请他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宣布一个事情,丘比特公司将是全中国最合法的投资公司之一,我们的投资方向主要包括金融、地产、娱乐业和食品供应。
地下博彩和赌博,高利贷和钱庄,所有欠债和旧痕迹,全部结束了,从来都没有过一样地消失在我们面前。我要保证从明天开始,我们手里的钱没有一分不是干净的。
我要为我们付出的高昂代价鼓掌,为丘比特公司表现出的坚定信心鼓掌。你们能理解我的善意和爱意的。我们不能在泥淖里站得太久了,我们要相信这个时代会给我们更好的机会。是到了把法律放在床头的时候了。”
他说完这些话,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瞥了我一眼,再将目光转向周围的人,一一扫过,像黑夜中的鬼火。
大家都低头听着,像是大臣站在帝王面前那样谦卑而恭敬。越是接近帝王的人,越是要装出战战兢兢的样子,这样才会过得更舒坦些,他们看起来都是聪明人。
我也微微低着头,望着七叔下巴颌下面绣着金丝的领口,它像一朵在微风中摇曳的金色月季。
窗外的乐声时高时低,笑声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响起,我认真地寻找着轻快而又微弱的钢琴声,它在伴奏,但更像是一位在人群中翩翩起舞的漂亮姑娘。
我静静地坐着,没有说一句话,我在体会从七叔嘴里传出的每一句话。我早就应该这样,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平缓温和,不动感情,如同十八年前早就想好的一样。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有人再说话。
新哥将烟头重重地插进烟灰缸里拧来拧去,七叔凝视着门口的地方,态度异常的冷淡,似乎已经将自己融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像“黑色丘比特”之箭。
是轮到我表态的时候了,从新哥的神态中就能体会出来。但我依然没有开口,因为楼梯上响起的一阵坚硬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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