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遥远的爱人----致外婆

最遥远的爱人----致外婆

01

芳草淒凄，人间四月，看一段流水落花逐春去，念一段老旧时光里的思绪万千，回不去的前尘往事，挥不去的思念如潮。

最忆是你，只能是你。

你离世二十年来，深藏于我的最心底，不敢触碰，不能言说。扎根在记忆里的，始终是你的慈祥满面，你的孤寂坎坷，你的倔强卑微。

你出生于风雨飘摇的民国时期。三岁被抱到几十里外的人家做童养媳，被强迫缠了小脚；五岁用凳子垫脚，在灶台上煮饭；七岁，踮着三寸金莲，在寒冬酷暑中洗全家人的衣服。

痛苦与折磨伴随了你整个童年。

他们一定忘了，你还是个孩子啊。童年这个词，时髦洋气，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于你而言，童年就是永远被不停地使唤，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活。你拥有的，不过就是一具可活着行走的躯体。

时间在历史的长河里静静地流淌，此去经年，你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寒衣素食，依旧掩饰不了你的清丽。

虽然心里极不乐意，但童养媳的魔咒，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十五岁被强令同房，十七岁生下儿子。就算成了家，那个男人也从没拿正眼看过你一下，你卑微如芥草，不过是他们家里花钱买来使唤又能传宗接代的丫头。

你默默承受着那个冰冷男人的冷漠与无视，忍受他对家的不管不顾，以及他醉酒后无事找事的拳头。

02

在又一次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后，你卷缩在柴房，痛苦和无望，一次又一次卷袭着。你默默地解下裤腰带，系在梁上。绝望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还是快快结束吧。

儿子循迹找到了你，他稚嫩的哭喊声把你惊醒。你连命都可以舍弃，却怎么也舍弃不下这一点骨血啊。为了儿子，你得活着。

生活像是泉水叮咚，爱恨情仇沉睡在每个人的心里，最终都会达到极限。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在经年痛苦的折磨下，住在身体里的倔强勇敢终于迸发。

跪在公婆面前，你声嘶力竭要求离开这个家，要求和那个冷血男人离婚。

你的举动吓坏了威严的长辈。他们万万没想到，平时不言不语，温柔随和的你，会有这么惊人的举动。自古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离婚是什么概念，不要说在这个山村，就是举国上下，都极其少见呀。

夫家当时在村里有钱有势。公公不怒自威，就是死，也得死在这个家里，别丢人现眼想离婚，那是痴心妄想。

那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解下皮带，在你身上狠狠地抽。你不为所动，无声地反抗着，整整五天，滴水未进。你宁愿死，也不愿屈服。

最终，婆家怕你活活饿死，惹上官司，一封休书把你逐出了家门。

在那种年代，一个女人走出婚姻的道路是多么的困难。冲出牢笼，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你才知道，来时路，去对路，你已无路可走。

村里的人看你都像看一个怪物，流言蜚语，世俗难容，此时的你已无处容身。

03

为了能经常看到儿子，你选择了村口的一座破烂柴房容身。受到家人的挑唆，你魂牵梦萦的幼小儿子，从此后，没有再叫过你一声娘亲。

后来读民国时期的故事。看到同时期的陆小曼，为了脱离婚姻，受到的压力与折磨。不禁感慨万千，外婆啊，你这个目不识丁的乡村野姑，竟然和一代名媛风华绝代的陆小曼，做了同样的事情。

几年以后，你嫁给了村里最穷的外公。身无片瓦，你们搭个茅棚容身，没有米面，你挖来野菜充饥。先后生下了妈妈姐妹三人，虽然穷得叮当响，你的生活终于看到了希望。

外公性格暴躁，独对你温言软语，一辈子，没舍得动你一个指头。你说知足了，荣华富贵与你是一场云烟，粗茶淡饭，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才叫生活。

你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生妈妈的前几个小时，还在磨豆腐。你性格温和，与左邻右居相处和睦，一辈子没与村里的人红过一次脸。你热情好客，谁家有事，都是第一个去帮忙，省吃俭用好东西都要留到来了客人才吃。

我出生后刚断奶，就随你生活，吃住都与你在一起。在我心里，你比妈妈还要亲。

你亦待我如心肝宝贝。每晚把我冰冷的双脚搂在怀里焐热。每次放学回家，都瞒着弟弟妹妹偷偷塞给我零食。每受委屈，你必替我主持公道。你对我的宠爱偏心，明显写在脸上，妹妹们都颇有微词，又无可奈何。

七岁那年，我被自行车撞断了脚。你一个小脚老太太，在医院衣不解带伺候我，任何人都不让替换，你说，其他人照顾我，你不放心。七八岁的孩子，重量也不轻，你抱着我，上厕所，晒太阳，上上下下，全然忘了自己年事已高还跛着一双小脚。

04

我沉醉在你无边的宠爱中，小小年纪亦懂得了反哺。早晨你起床，我已备好洗脸水，晚上你睡觉时，我已暖好了床。我考了好成绩，你捧着试卷笑开了花。为此，我一直很努力。

在农村人里面，你真的是楷模，温婉得体，没有抱怨，活得潇洒从容。

妈妈长大成人后，招了上门女婿，接过了当家的重任。你退居二线，乐得清闲。总是带着我，走亲戚，看戏，听书，喝茶，优雅得似一个富家太太。

暖洋洋的午后，你穿着浅蓝色对襟老褂，静坐院里，手执香烟，散开发髻，一米多的长发像缎子一样，我拿着梳子，给你轻轻的梳，慢慢的捊，生怕弄疼了你，扰了那一副岁月静好。

我从来不喜欢抽烟的老女人，但你抽烟的样子确是那样充满风情，甚至满身的烟味都让人回味。

每个冬天的夜晚，家里就成了一个小小茶馆。你拿出自己采摘制作的清明野红茶，火烧得旺旺的，泡一大壶川香红茶，大家暂时忘了生活的艰辛，在火煻边团团围坐，边烤火，边喝茶聊天。有聊家长里短的，谈国家大事的，讲古书故事的，感叹日本鬼子凶残的……

那种茶香，那种温暖，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中。有次心血来潮，自己买了几片川香，拿出精美的茶具，上好的茶叶，却怎么也品不出那时的味道了，只因，茶里已没有了你。

05

你最欣慰的是，最牵肠挂肚的儿子，终于还是理解了你的选择。虽然仍不肯叫你，只以嗯嗯代替，却隔三差五的来看你。每次都不空手，你喜欢吃的，没吃过的，他想方设法给你买。对三个妹妹也是不遗余力的帮，承担起了大哥的担当。

年老的时候，你让妈妈小姨早早备下装老的衣服和棺木，那间装着棺材的小屋，孩子们都吓得不敢靠近。太阳好的时候，你会偷偷的把那些衣服拿出来晒，想象着死后穿这样的华服去见阎王，也知足了。

你的一生经历过那么多苦难折磨，却能漫谈生死，淡定从容，是何等的通透明白啊。

那场婚姻中的伤害，我把抽丝剥茧的伤痛隐藏在心底。小姨气极："你怎么不知道去恨，去闹啊，他不让你好过，你也不让他好过啊，做错事的又不是你。"我说："心不在了，闹又如何。"

见我依然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她又说："你真真跟你外婆的性格一个样。"

为这一句，我掩面痛哭。如果是你，一定会轻抚我的背，轻声说："孩子，就让它过去吧，有外婆在呢！"

从始至终，最懂我的，只有你。

弥留之际，你最牵挂的儿子跪在床前，一声泣血的"娘"，让你此生了无遗憾。

又是一年清明时。墓前，一个白衣的女子，为你点着一根烟，轻声说："外婆，抽根烟吧，又来看你了。"

她一脸的温婉，一生的善良，还有深埋骨子里的坚强果敢。

多年以后，她就活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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