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像风一样飘着,活着
文/青年太白
一
我出生在一个南方小城的偏僻山区,父亲是个木匠,他这一生活到现在没取得过多大成就,可能家具做得别人更好看一点,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作用。他不能因此而多挣什么钱,也没有几个人因此而认真夸赞他。并且,他没什么文化。
就拿他唯一的儿子我来说吧,他给我取名叫飞叶,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害我从小到大都被人取笑。大家都说,飞叶飞叶,你要飞到哪里去耶?
这让我一直活得很尴尬。后来有一天,我趁他喝醉,终于向他问了这个问题。
我问他,爹,我为什么会叫飞叶呀?没想到我一提起这事,他就来了精神,像是等这个问题等了很多年一样。他先是冲我神秘一笑,然后摇头晃脑的念出了一句诗: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他说,你快生的时候,你娘催我赶紧给你取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我脑袋里突然就响起了这首诗。说起这个,父亲脸上满是得意。他醉眼朦胧的盯着我,说,你老爹我这辈子都在跟木头打交道,这是一件让我很骄傲的事情,我希望我的儿子也能够像我一样,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还能做得很好。
我心想,这真是一个狗屁不通的道理,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只知道那么一首诗,但就算这样,我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他是我爹,是我一出生就拥有影响我命运的权力的男人,取名只是附赠福利。
二
我的读书生涯在高中就走到了终点。并不是因为我学习不好。恰恰相反,我的成绩一直都不差,甚至最后还考进了县中重点班,可父亲他就是不同意我继续读下去了。当年如果不是学校承诺免去我高中三年学费,并且还每年奖励我一笔丰厚的助学金,或许我可能连高中都没法毕业。
然而,不论我成绩有多好,不论我多么想念大学,父亲都不肯答应。因为他觉得,一旦我走出这个村庄,走出了我们县城,那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那样的话,他一身引以为傲的木匠手艺就会失传。
为了这件事情,我曾和他发生过很多次激烈争吵,每一次我都试图让他知道,即便我出去念了大学,他的手艺也不会失传。我说,我会回来的。但是他不相信。父亲总骂我,说,你就是个大骗子。事实上,我承认,我就是骗他的。
可这不能怪我,毕竟我并不喜欢木匠这份工作,而且,他的手艺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顶多顶多,也就只能在附近几个村扬名罢了,可他不能认清这个现实,还试图不让我发现,甚至包括我的儿子,乃至孙子。
父亲对我说,如果你出去念大学了,我一毛钱都不会给你。我说,没事,我自己有手有脚,还可以拿奖学金,足够我上完大学了。当我们意见严重冲突时,父亲就会举起手里的锉刀,开始破口大骂,你个没心肝的狗崽子,信不信我一刀捅死你?
他越暴躁我就越冷静。我说,你现在未必能打过我,再说了,我要是去上大学,你也根本找不到我。父亲听完以后突然沉默了下来。他默默收回锉刀,说,那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吧,就当你从来没出现过。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漠然。他直勾勾看着我眼睛,说,早知道你这么不喜欢木工,当年就不该把你生下来。这下子轮到我变得沉默了。我当然不能接受父亲没有我这个儿子。并且,我的存在怎么能是个错误呢?
我再想想吧。
我这么告诉父亲。
三
我果然没能走进大学的校门。我的脚步被彻底锁住了,被锁在了家乡的那方小天地里,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走出这个村子。不过,我也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
我现在是一个石匠。父亲不让我好受,我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他那么固执的想我成为一名木匠,那我就偏偏不让他如愿。即便我也不喜欢和石头打交道,但我宁愿如此。反正,只要别和木头靠上边就成。
说来奇怪,我虽然还是没有选择成为一个木匠,但父亲却不再像先前那么激烈反对了,似乎要对我放任自流,只要我不再提出去的事情。
但是,我们的关系不可避免的变得糟糕。很多时候,他就算看见我都不会抬动一下眼皮。当然,我也不会主动向他打招呼。我娘说,你们爷俩的脾气真是一个赛一个厉害,死犟死犟的。
我承认,我脾气的确很倔,但不是木头的那种僵硬死板,而是石头的那种坚韧不屈。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向木头屈服的,哪怕用一生作为代价。
四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老陈的时候,他很无奈的摇头叹息。
老陈是我的石匠师傅。知道这些后,他批评我,说我这样做是不对的。
于是我反问他,那我父亲就对了吗?
当然,他也不对。从老陈的叹息中,我听出了几分难以言述的唏嘘。他很认真的对我说,可是飞叶,即便你父亲有不对,你也不可以用糟践自己的方式去对抗。
我没糟践自己啊。我摊开手掌,一脸无辜,说,我本来就喜欢石头嘛。
每次聊到这儿,老陈就会摇头叹息,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不过,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和石头打交道,有一点必须得承认,老陈这个老头不简单。
老陈全名叫陈青阳,村里人都叫他老陈,我也喜欢这么叫他。听别人说,老陈前些年在附近一带很有些名气,不过他的名气不是来自他的凿石手艺,而是功夫。
他们都说,老陈年轻时练过气功,凭着一身功夫走南闯北,算是正儿八经的武林中人。后来,不知道是因为得罪人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老陈突然决定洗手不干了,于是选在我们村安定下来。
那时候,村里很多人都亲眼见过老陈的功夫,以至于现在都还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传奇故事。
在那些传说中,有说他能徒手劈石板的,也有说他能一跃上二楼的,更离谱的甚至有说他曾和山里的老虎斗过。
关于这些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我还专门向老陈一一求证过,但他老是摇头。
他笑,这世上哪有这么厉害的人,都是别人瞎吹出来的。可你肯定会武功吧?我又问他。这下他倒没怎么犹豫。算是会一点儿吧。他说,年轻时候跑江湖,跟人学过几招庄稼把式。
老陈说起这个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点点微光。从那些闪烁中我能读出来,他肯定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简单。况且,正常遇到有人吹捧自己的时候,人们不都喜欢先得意一会儿吗?但老陈没有。他选择了直接和传言撇清关系,这反而证明了他的不正常。
我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可惜的是,自从我跟他做学徒以来,一直没能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东西。
五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大早就来到了老陈家里。
他家住在村子的东南角,靠山。和村里其他人家不一样,老陈家的院子是开在屋后的,院子差不多有大半亩,堆满了石头块,每天我的任务就是在里面找一块石板,然后趴在里面练习凿石。
我走到老陈家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找什么东西。清晨的阳光穿过稀薄的雾气洒在院中,把乱石堆中的老陈映衬得分外有韵味,像是自带了一股子仙气。
这里得专门讲一下,老陈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头,虽然身处的环境不怎么样,但从他的身上你总能感受到一种安宁的气息,似乎没有什么事能为难到他。
以前我还听村里很多老人说,老陈年轻时候长得端端正正,极讨姑娘家喜欢,可惜的是,他把那些抛向自己的秋波都当成了空气,以至于一直到老都还单着。
我刚走进院子的时候老陈就已经察觉,不过他只瞟了一眼就又转过头去了。我见他一直在石头缝里面摸来摸去,便问他,老陈你大清早的在找什么呢?
一听我开口,老陈猛地别过头,冲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接着,他小心翼翼缩下身子,朝脚下两块石碑间隙伸出手去。
看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我越发好奇,是在抓什么小野味吗?我偏头想了下,也学他一样,蹑手蹑脚往前凑。
嗖。
然而,我才刚跨出去没两步,忽然瞥见一条灰影从老陈胯下冲出。
野兔?!
我的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这两个字,那只足有两斤多重的野兔便已经窜出去老远。野兔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蹦到了院子边缘,就在这个时候,老陈忽然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枚拇指大小的石子,闪电般扔了出去。
石子稳稳射中了野兔的后背,我甚至都能听见它脊背断裂的脆响,然后,只看它在地上翻了个滚,便再也没法起来了。
我飞快瞄了眼老陈,连忙跑上前去查看。
那块石子就像子弹一样深深嵌在了野兔的毛皮下,鲜红的血液把周围一圈都浸湿了。我看着这仅是老陈近乎随手一扔的战果,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
这时候老陈已经把野兔从我手里拿走。他上下检查了一番,脸上露出几分由衷欣慰。
我小心翼翼凑过去,说,老陈,你这是暗器功夫?
什么暗器功夫。老陈低着头,一边抠出野兔身上的石子一边说,你大概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大清早就打了只这么大的野兔子,老陈显得很开心,他把兔子在手里掂了掂,看都没看我,直接就往屋里走了。
我跟在他后头,忍不住继续追问。我说,老陈你真不厚道,我怎么说都是你弟子,你武功这么厉害,怎么不教我呢?
老陈偏头瞟了我一眼,轻笑道,我哪会什么功夫,就是瞄得比较准罢了,难不成你还真觉得我能飞檐走壁?老陈哭笑不得的摇头。接着,他又说,再说了,你是来跟我学石匠手艺的,教你怎么打石磨石是我的本分,但教你功夫可不是。
哦,你承认你会武功了!我一下跳到老陈前面,像盯准猎物的老虎一样看着他。
老陈,你就教我两招呗。
虽然我不能看到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自己脸上肯定写满了谄媚。
老陈停下脚步,很认真的看了看我,然后很认真的摇了摇头。
六
自从发现老陈确实会真功夫以后,我去他那里就去得更勤了。然而,面对我的死缠烂打,老陈始终不动如山,任凭我再怎么软磨硬泡,他就是假装听不见,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我并不气馁,既然已经都知道了,哪还能让他继续蒙下去。
老陈,你现在还能不能徒手劈断石板啊?我一边在石碑上描线一边问他。不能,他说。老陈就坐在边上磨锛子。他力气很大,一用起劲来手臂上的青筋会像蚯蚓一样爬起。我侧头看了看他。现在太阳已经起来了,老陈的额头上沁出了不少汗珠,正一颗颗往下滴。
天很热,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背心,前胸后背都打湿了,裸露在外的皮肤不算黑,是那种近乎灰褐色的黄。老陈年纪大了,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多少岁,但我估计最起码也有七十好几,这么大年纪的老人,皮肤难免变得褐黄松弛,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没人抗拒得了。因此我很难想象,老陈怎么就可以凭借一枚石子就轻易打死一只野兔。
在我看来,他越是回避我的问题就越反映他心虚,像这种根本不懂说谎的耿直老头,我是最有办法对付了。
我在心里暗自笑了笑,收起笔,拿来錾子和锤,开始沿着画好的线往下凿。一边凿我一边继续套他话。我说,你老讲自己这不能那不能的,我一个人瞎也就算了,总不会大家都瞎吧?其实老早以前我就听我爷爷讲过,说那时候你是我们村最能打的,有一年外县一个行手到咱们这边来,耀武扬威的,干翻了不少人,最后就是你把他收拾了。
我抬头瞄了老陈一眼,见他还是默默地磨着手里的锛子,磨石上都推出了一层灰泥还不罢休。
听说,当年那家伙很嚣张,说什么自己只是来找对手的,随便什么把式,只要能胜过他一样就算赢。当时村里人都不服气,一个个轮着上,但还真如那人所言,没人比得过他,后来没办法,老陈被大伙生拉硬扯的推了出来,那时候他应该已经有五十多岁了。
对方见来了个老头,起初没怎么在意,可能还说了两句不好听的,老陈二话没说,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一栋房子,三步并两步,猛地向前一跃,竟生生从平地跃上了人家二楼走廊。那人见到这样一幕,眼睛顿时瞪得比铜铃还大,当场就给楼上的老陈行大礼,态度毕恭毕敬。
从此以后,老陈的名头就彻底传出去了,听说那人后来隔个一阵子就跑老陈家里去,没人知道他俩在屋里鼓捣些什么东西,不过每次都能见到那人灰头土脸的从老陈家走出来,脸上挂满了笑意。
我笑了笑,继续说,所以呐,你就别装什么隐世高人了,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确实会两下子,功夫这个东西吧,它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那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你不能死抱着这身手艺进棺材吧,到时候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不就失传了?
不会失传的。老陈停下动作,忽然开口。他说,这世上会功夫的人多了去,没人可以让它失传。
我把锤子一甩,怒道,你不教他不教,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那不就失传了?
老陈也放下锛子,盯着我,说,我教过。
七
没过几天,一辆县公安局的车子忽然停在了老陈家门口。车子刚一熄火,我就从屋里跑出去了。看是警车,我不由一愣。难道老陈犯什么事儿了吗?
紧跟着,我看到车上走下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身材健硕,眼睛炯炯有神,像是时时刻刻都充满了警惕一样。那人从另一个人手上接过一个礼盒和一瓶酒,就冲我这边走来了。
眼看他越走越近,我下意识往门口退开了点,那男人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把头低下去,不敢看他。我好像听到他轻轻笑了下,但等我抬起头时,他已经往后院去了。
陈老,好久不见!
我听到,那人像铁喇叭一样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响起。
陈老?
我站在门口,眼珠转了转,然后走到警车边。开车的是个很年轻的驾驶员,应该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我问他,你们是公安局的吧?刚刚进去的是你们什么人啊?驾驶员冲我笑了笑,说,那是我们局长。局长?我哦了一声,点头说,难怪,长得是真威风呢!
那是的!这驾驶员眼睛里冒着光。他说,我们局长可是在九十年代和毒贩头子正面交锋过的!
哦?我轻咦了一声。
小红帽听说过吧?驾驶员竖起大拇指,说,那小红帽当年多牛逼,县长看到了都要叫一声红哥的猛人,最后就是被我们局长干下来的。
哦。我点了点头。小红帽的名头我确实听过。十几年前,我们县风气很差,几乎可以说是黑社会当家,经常可以听到说哪哪哪又砍死人了。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帮派就是小红帽。他们的老大叫红哥,因为每次叫人砍架的时候,喜欢让手下弟兄带个红帽子,所以他们的帮派就被人叫做了小红帽。
小红帽当年在我们县里面的势力非常大,基本上什么事情都做,什么赚钱他们做什么,什么害人他们做什么。听说,很多时候,县里面要搞开发建工程,县长都得先找红哥打过招呼才敢去动工,否则那个项目肯定做不起来。
没想到,那样一个猛人,最后竟然是被这个公安局长干下来的。我朝驾驶员笑了笑,重新回到屋里。
八
我走进院子的时候,局长已经脱下外套,在抡起大锤砸石头了。老陈就坐在一边的石板上,眯眼微笑着。见我走进来,他们俩一起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陈老,新收的徒弟?局长冲老陈问道。嗯。老陈点头,说,他叫飞叶,就是我们村里人,在这跟着我学点凿石的手艺。末了,老陈还补充了一句,这小子脑袋瓜还算灵泛。
哦。局长长长哦了一声。他把大锤柱在地上,一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对我说,飞叶是吧?能跟在陈老身边学手艺可是很不错的,要认真学。
这我知道。我点头说,可是老陈他不肯教我真功夫。嗯?局长看了看老陈,又看向我。说实话,被局长盯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身体不自觉就会绷紧,不过我知道他本身没有恶意,于是我很快又努力淡定下来了。
我瞟了眼老陈,说,大家都讲老陈功夫厉害,年轻的时候又是劈石板又是打老虎的,威风得很,可我要找他教我的时候,他就死不答应了。
局长悄悄瞥了眼老陈的表情,对着我说,陈老现在年纪大了,哪还能像年轻时那样有精力嘛。不不不,我连连摇头,说,前阵子我还亲眼看他用石子打死了一只野兔呢。
我朝他比划了一下,说,那么远,那么大一只兔子,他就拿一块小石子就给打死了,简直就像手枪一样。
局长听完我的话,一下子就乐了。他看着一脸无语的老陈,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老爷子您没忍住啊!
九
局长当天留在老陈家吃中饭,我一看这样也就没回家,死皮赖脸待老陈家蹭了一顿。
上次打的兔子老陈只吃了一半,还有一半用烟熏着,这次局长过来,老陈就拿出来了。我夹了块兔肉,又抿了口局长带来的好酒,席间,我一直注意着局长和老陈的关系,听他们聊天,我发现局长似乎特别敬重老陈,不仅说话客气,总带着敬称,那眼神也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一旦有了判断,很少遮遮掩掩。所以,认真想了想后,我就开始问他,局长,你是老陈的徒弟吗?局长听到我的问题后,往老陈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我可没这个福分。局长的笑容中有几分感慨。他说,估计你还不知道,陈老教别人武功是有规矩的。
规矩?我一下子来了劲。什么规矩?我问他。
局长见老陈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说,以前我也和你一样,成天跟在陈老屁股后头,求他教自己一招半式,可他怎么都不答应,说我跟他没有师徒缘分。
为什么?我越发好奇了。按说以局长这样好的身材底子,应该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才对啊。
局长笑着叹了口气,说,大概这就是武林中人的一个规矩吧,当年陈老对我说,他们这一脉,只能师父找徒弟,不能徒弟找师父。
啊!还有这样子的规矩?我把碗筷一放,一脸不相信的看着老陈。局长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还真别不信,当年陈老就是被他师父哭着闹着求他跟自己学艺的。
我看着老陈,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一个年轻人,跟他说,小伙子,你跟我学武功吧,我有一招,真的特别厉害。
真是这样吗?我向老陈求证。嗯。老陈轻轻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怅然。他说,当初,我真觉得我师父是个江湖骗子。
十
老陈年事已高,喝酒的本领也不怎么行了,被我和局长才灌了半斤多一点就开始晕晕乎乎说胡话。不过,我们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把老陈扶到床上躺下,我和局长坐到院子的石墩上。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没要。局长把烟点起,袅袅的烟雾往他的脸上攀。
我看了他一眼,说,局长,你今天专程来找老陈,是有什么事吧?我笑了笑,继续说,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不过你一直欲言又止,没有说。
局长轻轻笑了。他说,陈老没说错,你小子果然有点眼力见。可不是嘛。我得意道,不然老陈怎么乐意收我这个徒弟。
我侧过身坐直,看着局长,说,给我讲讲呗。
局长盯了我老半天,终于点头。好!那就给你讲讲!他说。
听局长说了,我才知道,原来老陈以前还真收过一个徒弟,按照他们的规矩,老陈也是一眼就相中了人家,然后死乞白赖要收人为徒。
那人是个孤儿,老陈遇到他的时候,估计他才七八岁左右吧。老陈一直把徒弟带在身边,教他武艺。师父找徒弟和徒弟找师父,最大的区别就是,师父找到的徒弟天赋一定不差。那人也是,跟在老陈身边不到十年,基本上让老陈把自己身上的那点家底全交代了出去,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是,老陈教会徒弟以后就把徒弟赶走了。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别人都说养儿防老,按照这个思路,老陈收徒应该也是抱着个有人送终的念头才对。可是他却偏偏没这么做。
教会了徒弟以后,他就跟人家说,我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你了,师门手艺没丢掉,我也算无愧于我的师父,你走出这个门以后咱们就俩清,你不用回来找我,我也不会去主动寻你,哪怕你在外边翻江倒海,那也不管我的事情。
老陈不想让徒弟记自己的情,似乎对于他来说,收个徒弟传授武功只是为了完成人生当中的最后一件任务一样。
老陈以为,从此以后他和武林就不会再有瓜葛,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哪怕以后在路上遇见徒弟了,都会当做不认识。
然而后来的事情却未能如他所愿。
局长又点起一根烟。他说,陈老的徒弟叫黑子,当年,被陈老赶出师门以后,黑子就一直在咱们县里厮混,他是个孤儿,打心底对外面的世界有抗拒,想必你也能猜到,凭黑子那一身好功夫,很快就在县里闯出名堂了,黑子是个重承诺的人,说好不再和陈老扯上关系,那就绝不给自己留机会,陈老住在我们县西边,他黑子就只在县的东面活动,绝不向西多跨一步,用了大概两年多一点的时间,黑子手底下就有了一大帮好勇斗狠的兄弟,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甚至开始贩毒,当时,他的上家是市里一个黑道老大,每一次交易的时候,他都派一个心腹小弟带着现金去市里取货,也从不叫人跟着,但后来出了事,那个小弟不仅把他的钱和货都卷走了,还把市里刚进的一批货全都偷个精光,虽然后来动用了很大力量把那个小弟找到了,但钱和货都已经被他销完,市里那个老大对黑子很有意见,趁着一次他落单的机会,埋伏了二十多个人去砍他,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然后呢?黑子去了哪里?我禁不住问局长。因为我在脑海中仔细搜罗了一遍,都没发现我们县里过去出过一号叫黑子的猛人。
黑子的名字确实很多人都忘记了。局长甩下烟头,用脚狠狠踩了踩。
他看向我,说,但你应该听说过刀疤。
十一
刀疤?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内心狠狠颤了颤。
小红帽当年在我们县横行霸道的时候,他们的老大红哥曾经立过一个特别歹毒的规矩。红哥说,要想加入小红帽,很简单,只要能让他看顺眼了,然后当着他的面动一次刀子就成。
这是为了防止政府的人安插间谍。那时候,要是红哥怀疑某个人了,他就会让对方去外面杀人。如果能动刀子把人给杀死,那就还能继续得到红哥的信任。
否则,死的就只能是自己。
因此过去我们县城外的那条河里,三天两头就会有浮尸漂出来,谁也查不出凶手。
直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红哥的名头在年轻混混之间都像一个传奇般被供着。不过,除了红哥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也是传奇。
如果说红哥是活在太阳底下的魔鬼,那刀疤就是魔鬼背后的影子。没几个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红哥的,大家只知道,他留着一头长发,脸上有很多刀疤。
刀疤神出鬼没,只有在红哥需要杀死某些重要人物的时候才会出现,并且,每一次杀完人,他又会重新消失,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大家唯一知道的就是,红哥手下有个刀疤,杀人不留痕迹。
后来红哥倒了,刀疤还是没有找出来。市里在审红哥的时候,足足审了两个多星期,就是在等刀疤忍不住出手,好落入他们布置的局中。
所有人都相信刀疤会去救红哥,并且他们也都做好了准备,可是刀疤一直没有出现。时间越久大家就越着急,他们不怕刀疤出手,只怕刀疤躲在一个地方不出来。毕竟,人们对其一无所知,而未知的事物总容易让人恐惧。
当然,最后刀疤还是落网了。
魔鬼和他的影子终究还是没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红哥被枪毙。至于刀疤,因为没有任何一项证据能够直接证明他此前犯下的罪行,唯一能够坐实罪名的,就是后来在救红哥的时候,刀疤打伤了一名警察。
因此,法院最后以故意伤害罪判了刀疤十三年有期徒刑。
十二
局长深深看了我一眼,说,还有不到一个月,刀疤的刑期就要满了。说到这儿,局长眼睛眯了起来。他说,他真的很厉害,自始至终都没有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他终究还是去坐牢了,这是为他的罪行付出的代价。不。局长摇头说,和他的罪行比起来,十三年又算什么呢?况且。局长自嘲笑了笑,说,当初如果不是我故意被他打伤,他或许连牢都不用坐,顶多就是个妨碍公务,而且当时量刑的时候法院也是故意往重了判的。
局长冷冷一笑,说,这十三年,根本不是法律的力量。
听到这儿,我顿时对局长肃然起敬。
这个男人,不仅把红哥拉下了马,还用自己的性命做饵,让刀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局长大约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我的想法。他摇头苦笑,说,其实我也没你想得那么伟大,我和红哥还有刀疤是有私仇的。
哦?原来这里面还有故事?我的好奇心被再度勾起。
局长看着满院的石堆,悠悠说道,那时候我是县城下面一个派出所的所长,有次截了红哥的货,虽然事后上头有领导打招呼,但我也只是把人放了,货却没还,红哥因此对我怀恨在心。我记得,那是1995年的冬天,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走到白水桥的时候,突然有人拿刀子顶住了我的后腰。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坏了。
局长说起这个的时候,眼睛里止不住冒寒气。他说,我几乎立马就猜到了后面是谁,但我没敢回头,因为我知道我要是回头了一定会死。果然,后面那人跟着就出声了,他叫我只管往前走,回头就没命。
局长伸出一根手指头,对我说,白水桥全长一百二十六米,那天晚上,我走了一百五十八步,每走一步,他就在我背后用刀片划一道口子,等我走到桥对面的时候,后背已经血糊糊了,一身刚买不久的棉衣被他划成了棉絮。
那个人是...刀疤?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局长咬着牙,点头。
所以。局长说,后来我通过警校老师的关系,直接联系到了省厅领导,把我们县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报告上去了,红哥四十岁寿宴那天,省厅出动五百多个特警,同时还联系了八百多个武警官兵,没有向市县打招呼,当天晚上就从省里杀过来,把包括红哥在内的三十多个毒贩头目一网打尽,这也就是后来新闻上说的“二一八行动“。
“二一八行动“在我们那儿极其出名,当年一案,省厅直接绕过市县两级,利用收集到的情报,连夜采取行动,不仅缉拿了包括红哥在内的一干毒贩,同时还把市里、县里的许多领导都拘掉了。反正出现在红哥宴请名单上的人,不管当晚有没有在场,全部被从头到脚查了一遍。
当时,除了极少数从云南赶来的大老板收到消息后在高速上掉头逃脱,其余人等没有一个漏网的。因此此案过后,我们县,甚至是整个市的社会风气都得到了一个极大改善。
可是,谁能想到,当年的打虎英雄竟然就和我面对面坐着呢。
我看着局长脸上阴晴不定的颜色,小声问道,局长,你是不是觉得,刀疤出来后会找你的麻烦?
然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局长竟然摇头。他说,这些年我没少去牢里看他,可以说,我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去看他的人了,真是想想都好笑。局长笑了下,继续说,所以我很了解他的想法,对于他来说,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
局长神色复杂的看着我,说,真正让他放不下的,是你师父,陈老。
老陈?
我讶然抬头。
局长皱起眉,往后一看,脸色顿时一变。陈老,您醒来了啊。局长连忙起身,给老陈让了个位子。
老陈显然还没有完全缓过酒劲,一觉醒来,眼睛里满是血丝,但眼神很亮。
老陈坐下来,先是看了看我,然后看向局长。他问他,黑子是不是就要出来了?嗯。局长点了点头。然后他又忙说道,我担心,他出来后会来找您。
哦。老陈双手搭在大腿上轻轻摩挲着,说,来就来嘛。
局长顿时哑然。
十三
局长当天下午就走了。临走时,他跟老陈说,要是可以的话,让老陈先到他那边住着。不过老陈没有同意。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老陈说,他不想见我的时候怎么都不会来,他要是想来,躲哪里都没用。
晚上,我陪老陈坐在院子里,满院的石头在亮白的月光下显得十分轻柔。
安静了很久很久,老陈突然开口,说,飞叶啊,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黑子他怎么会又想来找我了。嗯,我说,我确实想不通,都那么多年了,为什么你们都觉得他还会再来找你,造成后来这一切的又不是你。
你错了。老陈摇头。我不由转眼看向他。
老陈看着面前横七竖八躺着的这些石碑,轻声开口,我先跟你讲一讲我自己的故事吧。
大概六十年前,老陈刚十岁出头,勉强能跟着家里人下地干些农活,一天,有个姓姬的男人路过他们村子,当时那人已经饿得昏倒了,老陈最先发现他,然后,连忙同家人一起把男人送到了大夫那边,紧赶慢赶,总算是从鬼门关前把人给活了回来。
姓姬的醒来后,就在老陈家住下了,一段时间后,那人发现老陈很有点悟性,便问老陈,肯不肯跟他学武功。起初老陈家里是不同意的,俗话说,穷学文富学武,练武这玩意儿,不仅耽误时间,消耗也是很大,一般人家想都没法想。
虽然家里人都不同意,但老陈却动心了。年轻人嘛,最向往的无外乎江湖与美人,加之那个姓姬的男人又一直在那儿死缠烂打,老陈最后终于还是拜入了他的门下。
此后,每隔一阵子那人就要到他们家来一趟,每次都要住大半个月,检查老陈的练武情况,然后再教他一些新东西。不仅如此,每次男人来的时候,还会带上一大笔钱。他对老陈一家说,手上有本事的人,走到哪儿都不会饿死,所以后来老陈家里面也就不再反对。
就这样,老陈断断续续跟着那个师父练了差不多有七八年,可以说是把能学的都学到手了。然后,就在他快要二十岁的那年,他师父突然找上门来,说要带他走。那时候,国内正在大面积的闹灾荒,老陈他们家的锅底都快空了,如果不是那个姓姬的男人时不时救济一下,恐怕早就饿死人。
老陈没怎么犹豫就跟着师父走了。然而出去了以后他才知道,原来师父是要把他带上山。上山,就是当土匪了。老陈知道自己就要成为土匪的时候,原想过逃跑,不过他那时本事不够,非但没能逃出去,还被师父狠狠收拾了一顿。
从那以后,老陈就再也没敢想过逃跑的事了。不过他师父对他还是很好,每次干完一票,会私底下分给他不少东西,还对他说,要是想寄什么回家,只管开口,保证能一分不少的送到他父母手里。
再后来,老陈的师父甚至还帮他在山下抢了个媳妇上来。媳妇长得漂亮,老陈很喜欢。
这下子,他更是死心塌地跟着师父混了。
然而好景不长,灾荒过去后,政府开始剿匪。他们那个寨子是当地最大的一窝土匪,被作为了首要目标镇压,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匪寨境况差了很多,死的死,伤的伤,更多的还是选择了投降。
但老陈没有,因为他的根已经深深种在了匪寨里,没法拔出来了。那时候,他师父是大当家的,他是三当家,都是政府决心要消灭的对象,就算举手投降也注定没有好下场,更何况当时他媳妇已经怀孕,他就更加不能放下了。
打到最后的时候,解放军已经把寨子团团围住,整个山寨只剩下四十几号人和二十几条枪。有人说,投降吧。然而话才刚刚落音,就被老陈的师父给嘣了。他看着所有人,说,这个寨子是老子整起来的,你们身上的一切,包括你们的命都是老子的,要死,也得跟老子一起死在山寨里。
老陈知道,这时候的师父已经疯了。他还知道,师父在山寨内埋满了炸药,只要解放军冲进来,他就会引爆炸药,大家同归于尽。
如果老陈没有媳妇的话,他可能会愿意和师父一起死,可是他有媳妇,还有小孩。所以知道师父的打算后,他就已经做出决定,不能陪他一起疯。
在那之前,老陈悄悄和解放军的一个领导约定好了,只要他能带着师父的人头走出去,那他和家人就能活命。
那天,在师父一枪嘣了个兄弟后,老陈默默走到他身边,准备从怀里掏出刀子。然而老陈的手才刚刚探进怀中,冷冰冰的枪口就顶上了额头。想造反?师父的笑容让老陈感觉回到了冬天。师父阴测测的说,陈青阳啊陈青阳,你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鸡巴上有几根毛我都清楚,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姜还是老的辣,师父早就猜到老陈会反,所以一直防着他,老陈一走近他就察觉出来了。
老陈感到很绝望,他知道,这时候的师父是听不进任何解释的,所以他几乎立马就向躲在后面的媳妇大吼,叫她快逃。
可是,谁能在他师父的眼皮子底下逃掉呢?
那一天,老陈听到了这一辈子最让人心寒的枪声,枪声过后,他媳妇,连带着尚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倒在了血泊里。
老陈发了疯一样向师父扑去,可是师父三两招就把他抡翻在了地上。
老陈倒在地上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媳妇。
十四
老陈说完这些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了,但我一点困意也没有,老陈也是。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跟人说起这段往事。他眼睛里没有太多悲伤,甚至连更多情绪都没有,只能看到一片平静,像一潭深水一样。
老陈深吸了口气,说,媳妇被师父杀了,师父又被我杀了,我继续作为土匪被追捕了十几年,最后,我重新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临了临了,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他看向我,轻轻一笑,说,所以你看,练武有什么用呢?除了加重自己的苦难之外,无一用处。
也未必是这样的。我摇摇头,说,我还是觉得,我们学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让自己做什么。老陈闻言楞了下,点头又摇头。他说,不过,你能有这样的想法,终究还是很好的。
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后,老陈终于开始讲黑子的事情了。
黑子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跟在身边足有十年,对于这个徒弟,老陈是尽心尽力的培养,没有任何藏私,把自己会的东西都教给了他。只是,经历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后,他早就不想再和这个世道有太多瓜葛,老死深山是他仅剩的选择。他想做的,就是在真的老死以前,让自己的一身功夫不至于失传,所以教会黑子以后,就把他赶走了。
黑子太年轻了,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老陈看不到也不想看他最后的结局。他很明白,与其被羁绊被困扰,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哪怕后来听说了黑子的事情,老陈也装作那是个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既已划清界限,自是陌路两人。老陈就是这样想的。
然而,即便他能够这样想,别人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那个人就是局长。当然,他当时还只是派出所的所长。在被刀疤用刀抵过后腰以后,局长花了极大力气去研究这个人物,最终,他把怀疑范围缩小到了三个人,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黑子。
局长推测,当初黑子差点被人砍死的时候,是红哥救了他。局长说,或许他为了报那一次救命之恩,就一直待在了红哥身边。
之后,通过调查黑子的身份,局长找到了老陈。
当知道那个神出鬼没的刀疤竟然还有个师父在的时候,局长立刻跑了过来。他知道老陈对于刀疤有着重要影响,如果能请动他出手的话,说不定就能把刀疤缉拿归案。
起初,老陈并没有答应局长的请求,哪怕他知道黑子犯下的所有罪行,也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那真的不关他的事。
局长刚开始是好言相劝,到后来也忍不住了,就在老陈家大吵大闹,说如果不是老陈教了黑子武功,现在何至于有这么个难缠的刀疤。
老陈说,我只教了个徒弟,至于黑子和刀疤,那是红哥和这个世道教出来的。
面对油盐不进的老陈,局长当时也很无奈。不过,就在他都准备放弃的时候。老陈突然又答应他的请求了。
那天局长无意间说了这样一件事。当时红哥已经被抓,刀疤却迟迟没有落网,大家都很焦急,生怕刀疤的刀落到自己头上来。就在那期间,看守红哥的一个狱警好像在红哥面前说了些难听的话。然后,第二天,那个狱警的老婆就被捅了一刀,人没死,才怀了三个月的胎儿却是没了。
老陈听到这件事后,沉默了老长时间,然后,答应了局长。
十五
当年,他们联手做了一个局,对外通报说判了红哥死刑,要把他拉到郊外刑场执行枪决。为了防止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把红哥劫走,那次行动还是由省厅直接指挥,预设了四个不同方向的场地,四条路线,每条路线上都安排了行刑队伍,但只有一条是真的,由指挥小组临时决定。
局长和红哥坐一辆车,老陈在另外一辆车上。他们知道,不论这个局是真是假,刀疤都会出现,并且,不论他们的真实路线做得有多隐蔽,刀疤也一定能跟来。
果然,当红哥被从警车里拉出来的时候,刀疤也出现了。
除了老陈和红哥,在场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刀疤。没人想到,一个人的速度可以那么快,并且当真可以利用树林和地形完全躲避掉飞向自己的子弹。
等第一轮弹夹打空的时候,老陈跟局长说,让他们都退下去。他说,如果他也挡不住黑子的话,那这里的人再多一倍都没用。
局长当时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关掉通讯装置,并且把所有人都赶走了,不过自己还待在那里。
他说,我被刀疤划了一百五十八刀,也不介意再被他多抹一刀了。
当场上只剩下老陈、局长以及红哥的时候,刀疤,准确来说是黑子,缓缓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他还是叫老陈师父。
老陈还是点头应下。
他们两个在山下对峙了很久,红哥不停地催促刀疤动手,局长的手心里都浸满了汗,然而老陈和黑子谁也没有动作。
就这样僵持了应该快有十几分钟,局长终于忍不住了。
老陈在出发前对局长说,如果他和黑子谁也没有动手,那他可以往黑子那边冲,当然,前提是不能挡住老陈的视线。
局长按照老陈说的做了,果然,直到他冲到黑子面前,对方都还是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似乎是吓傻了一样。等在黑子的手上和脚上都套住了铐子,局长才终于虚脱般的跌倒在地。
除了在场的四个人之外,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抓住黑子后,局长就地对红哥执行枪决,这是之前早就计划好的。只不过,在执行枪决的时候,局长故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老陈的视线,所以,毫不意外的,在他即将扣动扳机之前,黑子莫名其妙挣脱了铁铐,一拳就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如果不是局长早有准备,恐怕当时就交代了。
但是,他的付出也是有回报的。
红哥依旧没逃掉被枪决的命运,黑子也因为故意伤害被判了十三年。
十六
我坐在石墩子上,呆呆看着老陈,明亮的月光照着他明亮的头发,把那一张铺满褶子的老脸映衬得分外鲜明。安静了好一会儿,我终于缓过神来。我看着老陈的眼睛,问他,黑子一定会来找你吗?会的。老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头了。
为什么呢?我问。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老陈先反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你觉得,黑子当初为什么会束手就擒?
因为在你的面前他不敢动弹?我脱口说道。
老陈摇头,说,我早把我会的都教给他了,而且,他又比我年轻得多,再怎么看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是为什么呢?我说我想不明白。你肯定能想明白的。老陈的眼神中既有鼓励,又有一份若隐若现的悲伤。
看着他这个表情,我脑海中顿时闪过一道亮光。这下子,我确实是明白了。可我希望自己永远不明白。并且,我很希望是我错了。
老陈和黑子,这一对师徒的命运看似不同,却又何其相似,情义二字就像把刀,悬在头顶,让人进退维艰。
老陈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身,缓缓往屋里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十七
自从那天来过一次后,局长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老陈还是那个老样子,每天依旧窝在院子里凿他的石头。
老陈干活的时候,表情动作都是那么一丝不苟,在刻字之前,他喜欢先在纸上写一遍,觉得摆起来好看的话才会在石头上动笔。他落笔从来不走第二遍,写下去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
等把字写好以后,老陈就会戴上眼镜,拿起锥子,开始沿着笔迹画线,画好线以后就开始凿,有线痕的地方凿得最深,然后逐渐向两边铺开。
老陈凿出来的字,陡峭冷峻,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一条幽深豁口,像开在心口的刀痕。
老陈说,画字如画骨,我们吃这口手艺饭的人,要对得起每一个刻出来的字,要让每一个字都能像人一样顶天立地的站起来。
那些天,我一直待在老陈家里,天天盯着他,不许他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脱片刻,因为我的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他某天就会消失不见。
并且,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种感觉越发的强烈了。
十八
老陈是在那天下午不见的,我只是回家去洗了个澡,再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屋里了。
算一算时间,距离局长拜访,刚好过去一个月。
我站在屋后,看着满院子的石头,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所以只能傻傻的待在院子里,等他回来。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煎熬的一个下午,我在散落的石堆中走来走去,有时蹲着,有时坐着。院子中间摆着一块他最近刚刻好的石碑,上面刻了一首词,是苏轼的那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不知道为什么,读着这首词,我突然很想哭。
十九
我是在那天傍晚才再一次看到老陈的。
薄薄的星光下,两道人影缓缓出现在视线中,他们还隔着老远的时候我就站起来了。我使劲伸着脖子往那边看,可我又很希望自己看不清什么,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
视线中首先变得清晰的是一张很陌生的脸,那是个大概五十多岁的老头,我应该见过他几次,但我想不起他是谁了。并且,我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背后的那个人身上。
老陈挂在这个老头的背上,眼睛闭着,像是喝醉了一样。
我跟着他们一起回到屋里,期间有好几次我想喊一下老陈,但每一次嘴张到一半就闭上了。我想去悄悄拍一下老陈,但又实在不敢,好像他的身体与我之间隔了一道令人生畏的天堑。
老头轻轻把老陈的身体平放在床上,然后就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他。我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我觉得,此刻的老陈,应该会像风一样轻。
安静了很长很长时间,老头终于开口了。他说,我是在七达岭上发现他和黑子的尸体的。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还算平静的我,一听到尸体二字就彻底崩溃了。不许你说那两个字!我几乎是咆哮出声。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脸上其实已经全部都是眼泪。
老头看了看我,重重叹息。他说,认真算起来,我也是老陈的半个弟子了,你难过,我也难过,但我们都要面对现实。
这时候,我才终于想起这个老头是谁。我小时候曾见过他几次,他就是那个外县的行手,也会点儿武功,当年被老陈教训了一通后,那几年常来找老陈讨教,经常被弄得很狼狈,不过脸上却总是很开心。
我记得,他好像是姓王。
王老头说,我是中午接到老陈电话的,他叫我来他家一趟,我当时一听他语气就觉得怪怪的,感觉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我没敢多想,挂断电话后就立马往你们这边赶了,按照他当时给我说的,我在你们这附近的好几座山里都找了,直到太阳快下山,我才终于在七达岭上找到一些他们打斗的痕迹,然后顺藤摸瓜,发现了他俩的尸体。
他们是死在一块的吗?我问他。王老头点了点头,说,黑子是趴在老陈身边死的,根据现场的一些情况来看,应该是黑子先把老陈打倒在了地上,他可能以为老陈死了,所以没有太多防备,然后被老陈临死反扑了一记。说完以后,王老头又补充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黑子在杀死老陈以后自杀了。
哪一种可能性更大呢?
当听到我这个问题的时候,王老头明显楞了一下,他想了想,摇头说,这个就不好说了。
哦。我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二十
当天晚上,王老头没有回去。他说要帮老陈把后事办完他再走。夜里的时候,我陪王老头坐在院子里聊了很久,听他讲当年和老陈之间发生的故事,确实比外面传的还要精彩。
我们是师徒,也是朋友。王老头叹息说。老陈算是他这辈子少有的几个交心朋友,他们对彼此的情况都很了解。
聊到最后的时候,我又忍不住问了他之前问过的那个问题。我说,老王,你觉得,那两种可能中到底哪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些?
王老头很认真的看着我,说,飞叶啊,已经到现在这个结局了,这件事情还有那么重要吗?
是啊,还有那么重要吗?我在心里又问了自己一遍,发现确实没有那么重要。或许,黑子这一次回来,根本就不想杀老陈,他可能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过师父,到底有没有勇气对师父出手,这样一来的话,当年的那件事也许就有答案了。
又或许,老陈自己本来就不想活了呢?
不过正如王老头说的一样,人都已经死了,想再多也是没有用了。
这时候,我没来由想起以前曾对老陈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学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让自己做什么。这话其实也没说对,因为很多时候,人们总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能做什么的。
老陈不能,黑子也不能,这世上没几个能的。
二十一
老陈的丧事办得很简单,他没有亲人,只有我这么个徒弟,再就是亦徒亦友的王老头。下葬那天,我和王老头一起把老陈刻的那块石碑抬到了他墓前。碑的前面就只有五个字——我刻的——陈青阳之墓,背面则是老陈自己刻的那首《江城子》。
我想,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就帮他把墓碑立起来,到时候,老陈就可以天天背这首词了。
不过,他似乎也不再需要这首词了吧。这样想想我又突然不着急了。
下山的时候,王老头对我说,说我跟在老陈身边的这几年都耽误了,不该这么糟践自己。
我说,老陈以前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不过我告诉他,我是真喜欢石头,但他不信。
王老头说,其实我也不信。
我看了看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山上,忽然笑了起来。
王老头问我笑什么。
我说,或许明天我就会出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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