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并不指巍峨,大山是绵延不绝的。岁月风吹,山石嶙峋的轮廓,像极了饱受岁月风尘的老人。我营营于大山深处,掀开窗帘,或是走出门口,目之所及就是群山绵延。我用稚嫩的双手悄悄拨开苍翠大山清晨莹莹的朝露,从雀跃的孩童一路走来,倾尽一生,豪情满怀,想要去遨游波澜壮阔的大海,想要去漫步一马平川的平原,想要肆意奔腾于辽阔无垠的草原。可命中注定我都不曾到达。我活在大山怀抱中,我也终将埋骨于群山的某个角落。
我的大山在我的脚下,这一生我翻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岗。儿时我步履蹒跚追逐飞舞的杨花,看着它轻轻飘进汩汩的小溪顺流而下,我疑惑地一脸惊讶,它会飘去哪里呀,还会回来吗。时光流逝着,清澈的溪水倒影出我绿色的单肩书包,我赶忙快乐地跑进青砖灰瓦的小学课堂,和我的小伙伴们高亢歌唱,让朗朗的书声在锦簇的槐花中间久久地萦绕,飘向天空。我又用渐渐长起来的脚步,丈量着青涩的青春,翻过一个个的山岗,如浮云般轻浮幻化,在大山脚下行踪不定地飘来飘去,从中学一直走到明净爽朗的大学。我无忧过,我惆怅过,我颓靡过,我也快乐过。却一直幸运地沿着大山坎坷崎岖的路走着,某种寄冀鞭策着我要翻过面前的山岗,不能停留,美好的坦途会在山的那头。大山沉默在我的脚下,让我一次次地跨过它。
大山不会忘记风吹过的痕迹,而我却常常选择了忘记,甚至喜欢上了忘记。有时候我甚至忘记了大山的给予。父亲用嘉陵车送我离家,到镇子火车站赶路的那天清晨,天空下着四处弥漫的大雨,雨水从山上夹杂着木叶滚滚而下,咆哮地流过房屋四周的沟壑,亦然像极了翻腾的江河。我说,我还是等客车吧。父亲说,下这么大的雨,客车一定会晚点的,你要赶不上火车了。我披着一片油布坐在父亲的后面,油布是母亲细心地从化肥袋子上剪下来的,父亲虽然穿着雨衣,可大雨迎面而来,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无法看清本来就模糊一片的路。父亲说,我们还是慢点吧。我在哗哗的雨中轻轻应到,嗯。我紧紧的贴在父亲的后背,大雨依旧弥漫。路边的小河暴涨着昏黄的河水,夹杂着泥沙和杂草树枝旋转着极速而下。那之后,我再也没有那么亲切地靠近过我的父亲。我徘徊在人间的城市,琳琅满目的都市里红红绿绿,让人流连忘返。大山却影影倬倬,孤单萧索地守候在都市的外围,它不属于都市,而我常常忘却了我始终属于大山,我生长于大山,陷落于尘世,也将会腐朽于尘土。
群山地老天荒地在大地上屹立着,亘古不变,千丝万缕而又杂乱无章。然而,大山是有方向的。儿时,我的方向是指山的那边。岁月变迁,长大的我对司空见惯的大山渐渐熟视无睹起来,忘却了它壮阔的存在,我失去了对山的那边的憧憬和迷恋。我很是怀疑太阳是不是升错了方向。太阳应该从我家的东山上升起来,西山落下,会把山里的一天安排得井然有序,妥妥当当。可它却偏偏是从大楼的后面升起,前面落下,让我一整天都处在烈日当空之中,慵懒地过着烦躁不安的日子。裹着腾腾热气的黑夜里,我颓靡茫然地爬上城市的楼顶,寻找挂在高楼前方山上的北斗星,可霓虹却遮蔽了双眼,我坐在浩瀚无垠的天空之下哀叹伤感。我迷失了方向。
每次给父亲打电话说是要回家吃饭,不远的路途父亲都会催上几个电话,问到哪里了。父亲会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等着我回家才端上桌子。饭桌上的父亲佝偻着身体,把碗递过来要我们给他乘饭,然后又埋头吃饭,父亲老了,言语变得极少了。所有的期盼都装进了温暖的心里,所有的热情都在蒸蒸冒着热气。
大山沉默,而人间躁动。大山的沉默只是为了我能感受到伸手及触的那份宁静。大山没有私欲,我却努力地想要太多。觥筹交错般交织着网络,劳碌奔走于徒劳无功的颜面,四处炫耀微不足道的所得所获,利己得自我膨胀,还自认为自我得到了丰富和满足,还美其名曰人生。大山依旧沉默着,它只是让我无论光鲜还是落魄,都有一个归属。大山看惯了风吹叶落,它温柔地对待着花开花谢的人间百态。人的一生大约就如同计算圆周率吧,总是想着穷尽圆满,然而要到生命耗尽之时才懂得圆周率其实无穷无尽,我们用尽一生的思考和获得都不可能团圆。只有大山才知道,其实生命没有高度,绵延的生命只需要一个坚持的方向,纵然百转千回,也要执着地行走着。
父亲在山间耕耘着他热爱的土地,休息在山间的田埂上,硕壮的双手渐渐被山那边吹来的风,经年累月地吹成了枯枝。脸颊枯瘦黝黑的父亲和大山相处了一辈子。有一年国庆假期顶着烈日在山间收割谷子时,父亲说,他曾经也想过,走出去看看大海的,我没有追问这是一件什么事情,沉默寡言的父亲是不可能精彩地表达出来的,我也没有臆想有着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因为我知道,大山永远只有一个轮廓,它用朴质的气息诠释着自己的欢笑,不争不抢,不强不求,满足于万物的生长,只是渴望着被读懂。生命如水,往事如烟,父亲也会在时间的明媚光照中渐渐地消融,终将有一天,幻化成一道轮廓清晰的山梁,深刻地横亘在我的心里,我会心有所依燃起火焰,我会触动哀伤无法言语,我会牵肠百结。
深秋的大山是五彩缤纷的,我很是喜欢家乡后山上那两棵高大的红枫,寒霜越是猛烈,他们越是灿烂得极致,远眺过去,犹如两只红色的手掌指向阴霾密布的天空。我庸庸碌碌地行走在扑朔迷离的红尘之中,疯癫傻笑过后,留下的却是太多的落寂。尘世间浓烈的迷雾常常让我丧失希望,心生对人生的厌倦。爬出地狱的最好方式是提着篮子在大山密林中肆意穿梭,这是我最享受的事情,小草在安安静静地生长,然后枯萎。树木春夏秋冬地开花,茂盛,叶落,静待。鸟儿飞回又飞走。磅礴的大山就这么顺应着春夏秋冬,自由地彰显着自己的灵性。火红的枫叶撑起双掌,见证沧桑岁月的多姿,小如苔花,也会青春地如牡丹一般。大山是告诉我,享受一路不暇的风景吧,而不是痴迷某刻的虚幻。想来,人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羁绊,只是自我束缚太多,忘却了万物的自由自在,顺时而生,顺时而寂吧了。
每次吃好晚饭都是晚上九点多了,父亲总会说,要回去就早点回去吧。我说,嗯,我下星期再回来,再来宿一夜。父亲不说话。母亲说,你看冰箱里有什么你想吃的都提回去吧。我说,嗯。我就如同抢劫似的,拎着大包小包开门了,我说,我走了,下星期回来再来宿一夜。父亲起来送到门口,我说,你回去吧。我下楼打开汽车后备箱,放好东西。父亲还站在三楼楼道的窗口,我喊道,爸爸,你回去吧。父亲依旧没有回答,我又喊,爸爸,你早点回去休息吧。父亲才说,家里闷,我在这儿站哈。我赶紧关上车窗泪水涟涟地消逝在黑夜中。我的父亲会一直站在那里,一直望着粗旷的大山影子,一直等车灯消逝在蜿蜒的山路很久很久,才会收起那已经年迈浑浊了的目光。
我奔跑在大山深情的怀抱中,享受着大山的庇护,没过一会,又激情地想要把汽车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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