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镜子前仔细地整理着还算得上是昂贵的领带,粗砺的骨节在颇有些柔软的料子上反复摩挲着,透漏出漫不经心的嗤拉声。捯饬了半天,顶部该固结在中央的地方还是斜斜的正不过来,旁边儿若有人看了恐怕也忍不住心头火气。可他偏不在意,在几次努力后的徒劳后,就踩着一双好几周都没有搽油打蜡的皮鞋心安理得地下楼开车。
今天去小茗的婚礼一定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他一边走一边咂吧嘴,妄图缓解唇舌间因紧张而泛起的淡淡苦味。
闪闪发亮的车钥匙在匙孔里费力的搅动了半圈,整个车身才不情不愿地晃荡起来。他骂骂咧咧地把松松垮垮的车门扣上,再落了锁,这才叼起一只气味劣质的烟卷儿一边滋滋的嘬着一边慢悠悠地单手打着方向盘,好像整辆车子连同他自己在内都只不过是那只手里的玩具。
半路上他接到小茗的电话,提醒他要到达的目的地是哪儿,一定要从东边门口的那条崭新的红毯走进来,衣服上的纽扣不要忘记扣完整云云。他不耐烦,顺手把最底下的衣扣按上,嘴里又是嗯又是啊的一通。好容易要挂了,小茗又是一句欢天喜地的催促。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今天该给小茗一个比以前的二十几年里更好的表情才对――可他实在无力于此,只是让小茗先断了通话,并尽力往那个酒店的地址赶去。
宾客的停车点在地下,门口还有几个保安穿着制服像模像样的走着。他没敢往里开,就在四周游荡了几圈捡了个僻静的街角顺手把车扔在了那儿。拎着一串白花花的车钥匙走到东门口时刚到的客人已经是寥寥无几,毛毛的红长毯上摆着密密的白玫瑰圈成的一道道还弥散着清香的花环门。零星的几个客人胳膊上都挎着伴儿,只有他一个人身旁空荡荡的。他有些不太自在――通常在这种场合下他的手脚都不太能找到地方安放,比连爬行都还未学会的奶娃娃还茫然无措。
“哥!”小茗远远的瞥见了他,不顾身旁和围着的客人就小跑过来,活泼的圆脸上漾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他看着那笑,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但又很快的克制了。可能是天气比较和暖,小茗的白衬衫领子上已经湿了一圈,头顶上的发蜡有一点点要融化的迹象,一络儿头发丝儿从额前垂到了鼻尖,让那张本就稚气未脱的脸更加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可爱。
他的唇边抿出些许弯度来,但只是一瞬。不过手却抬起来拍了拍小茗的肩膀,接着又摸出一个印着“鸡年大吉”金字的卷边儿红包塞到小茗手里。小茗只是咧着嘴笑,也不推拒,看也不看就塞到了西装裤的口袋里。在小茗身边他紧绷着的每一寸肌肉才稍微松缓下来,听着小茗在他耳边细细碎碎的叮嘱着敬酒的礼节和各种各样的仪式,还说着给他准备的惊喜,心里半是疲倦半是温软,冷不丁一阵烟瘾上来,往口袋里一摸却只有个揉皱了的烟盒子。
“大哥,来抽这个。”淡淡的香水味儿穿进鼻孔的感觉才让他注意到不知何时款款而来的新娘。新娘笑着将一盒刚刚拆开的烟递了过来。他看着那张精致的笑容,登时就慌乱起来。视线窘迫地低溜着,整个身体就如同一架被砸毁了的机器,怎么看都顺不了眼。
这是小茗的婚礼啊,他在心里默念着,想要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得体的微笑,流利的交谈,表现的又风趣又淡然――可他又真的做不到。多年前的那些轻飘飘的照片如同千斤重鼎一般又快又狠的砸在他身上,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混沌着的压抑和绞痛卷成一团塞进他翻滚不休的脑海里,继而迅速膨胀生长,立刻扎根发芽成了密密麻麻的枝叶,蜿蜒攀爬,无止无休。
“哥,没事儿,这里又没有外人,佳思以后可是也要叫你哥的人,不用紧张。”小茗比他略高一点儿,低下来的无遮无拦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冲刷着那暗不见人的郁郁。新娘也在一旁附和着,像是要证明小茗的话似的。勉强伸出手来去拿盒里的烟,却不曾想颤抖着的力度把整只烟盒都打翻在地。小茗抢先一步把那盒子捡起来到到他手里:“都拿着。”
虽然脸依旧是木着,但是他相信小茗读懂了自己藏在眼底的感激。笨拙的掏出一只褪色到几乎看不见广告标志的塑料打火机――里面的汽油只剩下底下又稀又薄的一层。来来回回倾斜了几次,一粒小指盖样的火苗才抖抖嗦嗦的从铁窟窿里钻了出来。忙不迭地凑上去,点着了吸一口,不太熟悉的烟草气息充斥在喉咙里的感觉让他瞬间打了个哆嗦,这才想起新娘还在旁边站着。于是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自认为亲切的表情,便自顾自朝门口走去。殊不知这一切动作落在旁人却像极了一只被猛虎追逐的慌不择路的兔子。
酒店的外厅里挂满了一串串粉色的气球,还有一些在莽撞的客人脚下“砰砰”的炸开。墙上的大屏幕放着一只温柔的乐曲,只不过阵阵高声的笑语时时会淹没它干净的旋律。大桌上摆着几十个精致的拼盘,咸味的和白味的瓜子,五香的花生,新鲜的桂圆和喜气洋洋的红枣,各式各样的小饼干和奇奇怪怪口味的糖果也混合在一起,看的他目不暇接。胡噜了一把放在口袋里,盘算着要先吃哪一个才好。手指在那一堆小零嘴里穿插着,掌心的东西一会儿扬起起,一会儿又从缝隙中落下。他竭力让自己忘掉周围笑着的人群和热闹的气氛,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蜷着腿,好像这样就可以构造自己不存在的假象。
婚礼进行的很顺利,新人微笑着宣誓、拥抱、亲吻,客人们也纷纷欢呼,时不时善意的起哄。她也很开心,他觉得今天应该是二十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天。看着幸福的一对新人,他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笑出声来,但是事实却只是僵硬的动了动嘴角。
快乐从心底涌上来的时候碰上了闭的像铁箍一样牢靠的嘴巴,发现无路可走后只好继续向上拥挤着攀爬,最后在眼底剧烈的沉积,一层压着一层,一摞压着一摞,直到前无可进,后无可退的境地。
他哭了。
周围的人用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盯着他,他却浑然不觉,一串串的眼泪在他的脸颊上曲折前行。周围人的笑脸在泪水中渐渐模糊的像消失了一般,他反而觉得宽慰而舒心。看不到旁边的笑意,就好像曾经那些沉甸甸的照片都消失了一样。
“这人是谁呀?怎么在婚礼上哭啊,晦不晦气!”尖锐的声音刺破了他短暂的安宁,咄咄逼人的朝他扑过来。
他想转过头去怒骂那个嘴碎的人,但人群的涌动和几道带着敌意的目光让他心生胆怯,躯体僵在那儿,好像木塑的。
“好像是新郎的哥哥……听说还是双胞胎……不过两人真的不太像啊,弟弟那么爱笑,哥哥竟然板着脸哭,你说这要是照照片儿得多难看啊……”
钻心雕骨的痛苦。
“你看弟弟笑的多开心啊,你怎么不笑笑?”
“照照片就要笑着说‘茄子’啊!”
“你家的老大不笑照出来效果不太好啊,要不哥哥弟弟分开照吧。”
“医生,我家孩子是有什么病吗?年纪这么小就不爱笑……”
“可能是心理方面的问题……”
“哥哥,我能看出来你笑了,你开心的时候眼睛就像化开的雪一样耶……”
“我不要吃这些!我没病……”
混乱的思绪中一只手伸过来扯住了他的胳膊,把他从深渊中叫醒。
定睛一看,原来是小茗。
小茗又响又亮的喊了声“哥”,不待,他应声,就朝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周围激起一片哗然,他也受惊似的后退,呐呐道:“你这是做甚么……”
“喏,之前说的礼物,谢谢哥哥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小茗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只盒子来递给他,表情竟然前所未有的严肃。
怔忡半晌,他还是取走了小茗手中沉甸甸的盒子,一声谢谢几乎轻不可闻。
好不容易熬到了华灯初上,他独自一人离开了热闹的狂欢地,寻找着那辆停在角落的车子。毫不惊讶的把雨刮上的罚单取下来,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索性取过一旁的盒子仔细研究。昏黄的路灯迎着风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徒劳地安抚着他无法解脱的焦躁感。
盒子的胶带被一点一点仔细剥开,他按捺住好奇心小心翼翼的揭了顶上的盖子。
手脚几乎是瞬间冰凉的。
里面是一张张小茗从小到大时的照片。狂笑不止的,微笑矜持的,阳光开朗的,羞涩含蓄的……无一例外都是笑着的。
颤抖着的手一张张翻过去,内心蛰伏的魔鬼的咆哮声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
突然,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剪刀。
血溶于水的默契让他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格外的敏锐,几乎是一瞬间,他就了悟了小茗的期望。
一张又一张的照片被他剪裂的支离破碎,盒中的照片越来越少,他的心就越来越轻。
很快,盒子里就只剩下了一张照片。
他捏着那张仅存的照片盯了半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张照片上印着的是他自己。
还是幼童的他两膝并拢跪坐在地上,一只手端着一个可以掐出水来的橘子,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串滴着油似的红辣椒,身上的天蓝色罩衣印满了毛绒绒的小绵羊,让人忍不住伸手摸一摸。
仿佛是在另一个时空里,他歪着头,露出几颗小白牙,眼睛俏皮的弯起一道水盈盈的桥来,无忧无虑的笑着。
在一车的碎照片里,他攥着那个不知来自何处的、迟到已久的笑脸,泪水如触木之火,熊熊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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