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这一辈子,好像和医院脱不开关系了。
人生至此,一半时间在睡觉,剩下一半时间的一半和医院打交道,再剩下那一半就在医院里睡觉。
但病房不同于别处,它混杂着各色人间纷扰繁杂,家庭纠纷,生离死别,人性好恶……俗世的缩影就在一间白的纯粹的小屋里演来演去,总让人睡不成一个好觉。
黑压压围着一大群人【死去,就是没有活着】
这一次,我是被骤然而至的冷空气打进医院的。肺炎引起的咳嗽,每一声都像是抱怨,怨怼着“病来如山倒”的现实,打了人个措手不及。
而比起疾病本身,更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住了隔壁床的阿伯。 不得不说,这位年近古稀的阿伯直直戳了我的软肋,因为对我这样有莫名社交压力的人来说,他自来熟的程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短短几日,通过他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叙述,我已几乎对他的身家了如指掌了。阿伯的妻子生病去世后,阿伯成了鳏夫,数年后,儿子也因绝症离他而去,再几年,他自己也罹患了癌症,时日无多。
好好的一家人,七零八落,岁月可以给人抚慰,却永远填不了命运的伤痕。
但很怪异的是,我从不觉得他悲伤,甚至没见过他面露惆怅。我想,可能他和《活着》里的富贵一样,面对亲人一个个的离去,孑然一人的他,最后留下的,是一种看破命运的沉重的洒脱。
——活着的意义也只是活着本身,就像死去也只是意味着没有活着而已。
【我要在医院过年!】
平时,倒是时常听他提起他死去的儿子,但每次都是一句“治了一百万多,还是没治过来喔!”好像只是在牢骚“钱没了,人也没了”的人财两空。
不同于他人生的孤苦,他的探病者倒是出乎意料的多。其中有一个冶艳的女人,每次都涂着厚厚的睫毛膏,浓重的艳色口红,声如洪钟,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后来,我听她叫阿伯“阿爸”,我才发现这两人的眉眼间确实有颇多相似之处。
阿伯的女儿时常来探望照顾,虽然倒水盖被样样没落,把阿伯照顾的一丝不苟,但口气却总是相当生硬,无论对话还是争执,处处不落下风。
但知道女儿的存在之后,总让我心里好受了些。好像在阿伯那悲伤生命的尽头,黑暗特许确幸撕了一个口,总归还有一个女儿在侧陪伴,是不幸中的万幸,让人觉得些许欣慰。
但可能因为女儿早早出嫁,这盆“泼出去的水”不常回家,家里更显冷清。所以,阿伯总不愿意回家,他一本正经地对查房医生说:“说好了,我过年要在医院过。”医生们非常费解,表示从没听过病人提出这种诉求。“家里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我就想在这儿过年!”阿伯说。
医生们委婉拒绝道:“过年呀!过年肯定要在家里过啊阿伯!!”后来我知道,阿伯儿子是几个月前刚走的。没有儿子在的第一个新年,算不上什么团圆年。所谓的新年,是给拥有美满家庭的人过的,对于承受着不幸的人们来说,这种辞旧迎新的热闹就更显得残忍了。
希望在医院过年的诉求被驳回后,阿伯也并没有显出什么失落的情绪,他似乎只按部就班地履行着活着的权利和义务,日复一日,而有没有机会年复一年,还未可知。
阿伯看着自己的遗嘱 摄像机对着阿伯的脸【这一个遗嘱订立的现场】
有一天,我被一阵喧闹吵醒,睁眼看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围绕着阿伯的病床,我吓一跳,脑海里瞬间浮现这样一幅画面:在某人的葬礼上,深坑里的棺椁中央,去世的人静静躺着,牧师召集所有亲友围成一圈,瞻仰他的遗容,希望各位最后一次看清他的脸庞,因为亲爱的他即将入土为安。
我看见在这群人中,念念有词的人在念念有词,奋笔疾书的人在奋笔疾书。阿伯拽着一张白纸,阿伯苍白的脸,手上苍白的纸,几乎要融进病房苍白的墙壁里去。我斜斜眼,瞥见白纸上两个模模糊糊的大字似乎是“通知”。
事实证明,是我误会了这般大阵仗的真实分量,因为等我定睛来看,发现那两个字其实是——遗嘱。
这是我头次见证遗嘱订立的现场,竟然与一个萍水相逢的无关人员有关。我不知道在自己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亲力亲为安排袭击的身后事是什么感受。我瞅了瞅阿伯,阿伯依旧满脸麻木。床头驾着一台摄像机,直对着阿伯木然的脸,床边放着的不动产证书,在一片雪白的背景中红的像滴血。
病床旁的阿伯女儿和穿黑夹克的中年男子,激动地手舞足蹈。所有人在吵闹,在讨论,在争执,几个和阿伯一样的耶稣教徒在祷告,在祈愿,虔诚地念着“耶稣爱你,耶稣谢谢你,赞美你。”
生和死,健康与疾病,欲望与祝愿,让整间房轰乱的像是鬼门大开的阴阳交界地带。人人,神神,鬼鬼,不一而足。
【有关那两套房子】
我突然觉得周围一片死寂。有些吵闹非常沉静,鸦雀无声,我躺在床上,看着输液管里的滴液一滴一滴,自行其是,不受叨扰。纷乱的各种声音交织,我明白了这是一次有关房子的争端,这是一出关于中国老百姓的传统剧情。
自阿伯的儿子去世后,年轻的儿媳守了寡。于是,尽心尽力照顾阿伯的女儿有了后顾之忧:父亲可能时日无多,那父亲的两套房产该如何处置?是否会因大哥早逝而被大嫂全部占为己有?
不如早让阿爸分配遗产,用法律保障一套房子必由自己继承。这样的起因后果,造就了今天的画面。
然而,真正的难题现在才来。平时口条顺畅的阿伯面对摄像机,突然就说不顺那几句简单的遗嘱了。“本人Xxx,此时意识清醒,名下不动产,编号0000Xx,百年之后由我女Xxx继承。”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一早上翻来覆去,摄像机开开关关的声音,都像是在叹气。
急性子的女儿在旁捶胸顿足,逐渐崩溃,连带着我和同病房的阿姨也心急如焚,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阿伯重复着遗嘱的内容。
几个穿着黑夹克的见证人看阿伯连几句话都说不利索,判断阿伯现已意识不清,生怕连累自己作了伪证,着急忙慌地借故逃走。女儿的心理防线终于溃败,向着呆滞的阿伯大声呼道:“爸爸!我给你透句实话!!我并不是一定要你的房子啊!我只是争一口气!大哥走时候说过,一定要对你好点!!爸爸!你要不想给我房子!你也可以直说!!我根本不稀罕你的东西!!”
一片兵荒马乱中,摄像机撤了,人也撤了,女儿也撤了,剩下我和阿伯各自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阿伯把玩着砖头厚的老人机,按一下,抠一下,吸着鼻子,开始默默抽泣。很轻,很苦。
阿伯床边的不动产证明【坏的是命运的叵测】
我不知道怎么理解这件事。女儿是好女儿,爸爸是好爸爸,念不出遗嘱的阿伯无可奈何,年轻的寡妇大嫂也无可无奈。
大家都是好人,坏的是命运的叵测。所有不幸交织在一起,把善与爱逼得无路可退。
第二天,阿伯的女儿要了我的号码,拜托我务必帮阿伯练习遗嘱内容。我把相关信息写在白纸上,阿伯说他不认字。于是我陪着他,一遍一遍确认了他的身份、遗产、不动产号码。
他是真的不擅长记东西,短短几行字,他嘴里叽里呱啦了一上午,不是记错数字,就是忘记顺序,我和同病房的阿姨好几次想直接代他念了遗嘱。最后,他还是记得磕磕巴巴,我和阿姨倒把他老人家的遗嘱背的倒背如流,甚至产生了将死之人是我们的代入感。
期间,护士进来发药,阿伯爱聊天,把遗嘱往旁边一放,随口问道:“这药干嘛道?”
护士答:“消炎的。”
“椒盐的?椒盐的好啊!炸一炸可以配老酒喝。”说着美滋滋地眯缝起眼睛咂巴咂巴嘴,完全忘了要记遗嘱这回事。
护士哭笑不得地纠错:“是消炎!!消炎!!!不是椒盐啊阿伯!!”
大家哄堂大笑。紧张的空气也柔软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转移尴尬,阿伯突然转头问我:“台湾大选?”
“好了。”
“是..?”
“蔡英文。”
“噢..”
——通过为期不长的几天相处,我与阿伯已培养出不言自明的默契。
然后他看一眼遗嘱,转头又开始跟我们分享做鼻腔镜的经历:
“你们啊,千万别做鼻腔镜!医生就拿一个棍子,从鼻孔里戳进去,直戳到喉咙,不打麻药,不停地捅啊捅啊捅!还一边变换角度一边问我:这样舒服吗?这样呢?”
然后他骂骂咧咧地说着我们本地的脏话:“还问我舒不舒服?搁谁谁能舒服吗?!问的都是废话!!”
很平常的叙述,却因为他的暴怒情绪突然戏剧化起来,我和同病房的阿姨哈哈大笑。
【那些“还在”的,永远爱着你】
我出院那天,阿伯的女儿又来了,整个人显得温和一些,我和大家告别,叮嘱阿伯要好好吃饭,别整天吃面包。他嗫喏着说:“可是面包好好吃呀,我爱吃甜的,面包好好吃呀...”
我和阿姨笑言面包含糖量太高,都把他给吃老了,一点儿没有一般老年人的精气神。他说:“婆娘走了…儿子也走了…没有精气神喽...没有喽...”
女儿在旁边打断他:“这个妹妹和阿姨说的没错的,你自己不好好对自己的身体,跟你说了多少次吃糖不好,吃糖不好。”女儿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将阿伯的“命根子”面包通通锁进了柜子,阿伯在一旁痛苦地嗷嗷大叫。
接着,这个嘴硬心软的女儿开始嗔怨起自己的爸爸来:“我爸真的像小孩,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妈妈走的时候不停忙上忙下跑来跑去,大哥快不行的时候也是,医院家里到处跑……我又嫁的远……”说着语气似有哽咽。这是一位女儿的坚强和柔软,也是一个家庭的坚强和柔软。
年少气盛时,总觉得家束缚着自己前进的脚步,总觉得父母有与自己无法调解的厌烦之处,他们身体变坏,是医院的常驻旅客,他们记性变差,甚至记不住一张纸的遗嘱。
我们想远离,想逃避,忍不住和他们大喊大叫,但当岁月蹉跎了所有棱角,遍体鳞伤的大人还是一个父母眼中的小孩,小孩独当一面,保护着原本无所不能的大人。所有人内心的归属,还是离不开一个家。
“我出去买粥……买点不放糖的粥,阿爸你等着,不准你再吃面包了!”女儿踏着高跟鞋,“咯哒咯哒”地出去了。
而阿伯还沉浸在面包全被“收缴”的打击中,又一遍一遍地嗫喏着“没有喽……都没有喽……”我说:“阿伯,老婆,儿子没了,现在面包也没了,还好女儿去给你买粥了!”
他又破涕为笑似的重复着:“对啰!对啰!女儿在的!女儿还在的!回家过年就好啰!!”
没有喽……没有喽……这个世界原来真的没有这么好,没有了的东西,没有了的人,再过上百年万年,也不复一见。还在呢!还在呢!但这世界可能也没那么坏,当一切陨落的时候,那些留下来的“还在”依然会永远爱着你。
我正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突然一声“爸,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红豆圆子粥,特意没有加糖!”我微微昂起头,看见阿伯的女儿笑着,提着一碗满满的思念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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