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初读红楼,甚感无趣,只因里面所记尽是闺阁之事,再兼人物关系交错复杂,所以翻看了五六十回后,索性丢开了。后来跟一个朋友聊起红楼,她问我喜欢书里哪个人物,我说我觉得宝钗挺好的。其实那时我连书都没读完,这样的回答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不料朋友立即反驳:宝钗看起来是很好,可是只要你再读深一点,就会发现其实她是一个很有心机的人。我有些惊讶,不过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书只读了一半,且有囫囵吞枣的嫌疑。
三四年后,决定重新读一遍红楼。这次自己从网上找来了红楼里的人物关系图,边看图边读书,总算免了重蹈几年前的覆辙。我尝试着关闭上帝视角,想象自己是书中人、经历着书中事,然后再作评价。这一次,我特意地去留意了宝钗。如今,八十回红楼已读罢,对宝钗所怀抱的情感大概只有二字:心疼。下面略略选取几个片段,聊聊自己的看法吧。
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第四回)
这是书中第一次正面提及宝钗。父亲尚在之时视宝钗为明珠,让她有机会像男孩子一样读书识字。她的才情,大抵是从那时开始培养的。然而,父亲早逝,兄长无能,年纪尚小的宝钗不得不学着担起家庭的责任,为母亲解忧。五十七回,薛姨妈这样评价宝钗:“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薛姨妈眼中的宝钗,是一个有了正经事可与之商量、没了事可与之谈心的女儿。所谓正经事,应当是指包括了家族事业在内的大小事情。书中的同一回,根据宝钗跟岫烟的对话,可知她对当铺、当票等事了如指掌,可以推测宝钗应该从小就参与了家族事业的管理(鉴于她是女儿身,管理工作应当是在幕后进行)。而除了正经事以外,薛姨妈还有什么事可愁呢?大概就是那个不成材的薛蟠了。所幸的是,薛姨妈有宝钗在一旁安慰。对外协助家族管理商贸事业,对内协调家庭关系孝顺母亲,这便是宝钗在父亲去世后需要去做的。至于书字一事,宝钗有意地放下了(忽然想到一个好玩的问题:不以书字为事的宝钗尚且是大观园里唯一能在才华上与黛玉并驾齐驱的女孩,那如果宝钗在书字上稍稍用心呢?)。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宝钗生在富贵的皇商之家,本是极娇贵的,却也要早早地担当起家庭的责任,帮助兄长、母亲撑起日渐衰落的家族,这确实让人觉得心疼。而当家,势必要求你舍弃一些东西,比如这里所说的书字等事,又比如女孩子应有的灵动、活泼。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第五回)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喜欢,想道:“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覆去的摆弄瞧看一回。(第六十七回)
先做个说明。摘录这两处文本,并非是要扬钗抑黛。我想写的是宝钗,而这两处恰能给我提供些许思路,所以就节选下来了。
回到正题上。跟贾府里地位低下的人融洽地相处,这是宝钗的心机吗?如果是,她图什么?贾母王夫人的宠爱,宝二奶奶的位子,还是自己在贾府的声望?不,不是的,宝钗不在乎这些。在我看来,她根本就不图什么。她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很自然。一方面,薛家入住贾府,虽说“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但日子长了,终究难免有心人的议论。以宝钗的见识,她当然明白这一点。更何况自家确实是在走下坡路,寄居贾府在开始的时候似乎是无意之举,但实际上多少还是有些投靠依附的意思。宝钗懂。她知道薛家虽不至于说是寄人篱下,但贾府毕竟不是自己家,所以她除了尊敬在上的长辈、爱惜同辈的姊妹,还要尽量跟贾家的下人们打好关系。她要尽己所能为薛家在贾府这个大染缸(这么说好像有些过分了)里周旋出一片生存的空间。另一方面,正如前面所说,宝钗从小就学着参与家族事业的管理,在这个过程中她势必要与不同的人打交道。久而久之,宝钗应当也学会了怎样跟家人以外的人相处。她知道何时进,何时退,何时保持主人的尊严,何时向下人施与恩惠。她习惯了这样去待人了。如果你要问:宝钗在贾府随分从时,为下人着想,这到底是表明了她的善良,还是反映出她的城府?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毕竟处事圆融并不妨碍善发于心,更何况,若无君子之心,何来君子之行?
无论如何,宝钗所做的,似乎与她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千金小姐的身份不太相符。褪去了少女的淘气和莽撞,披上了成人的圆融和稳重,这正是宝钗让我觉得心疼的地方。
(袭人)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第二十一回)
“宝钗听说,心中明白”。袭人不过一句话,宝钗却已度其意。宝钗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在贾府中居住多时后,自然能看明白宝玉惯在女儿丛中游荡,因而当她听到袭人一句似是玩笑的抱怨后,立即就明白袭人所指为何事。善于观察自身所处的环境、懂得看透人言中所藏的意思,这是宝钗的能力。然而这似乎也没什么,每个见过世面的成年人都能够做到。可是别忘了,宝钗当时还是个少女。当袭人更加明显地道出自己的忧虑以后,宝钗开始察觉到眼前的这个丫头并不简单,于是想进一步去了解她。宝钗主动地跟袭人“闲聊”,在看似“无意”间获知了袭人的信息。同时,宝钗还对袭人“留神观察”,以至于最后对她作出“深可敬爱”的点评。这里反映出宝钗认识一个人的过程,也反映出她看人识人的本领。
整段看下来,大概可以用“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八字来概括宝钗的举动。红楼中类似的片段还有很多,它们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宝钗是个有城府的人。是,我不反对。有个朋友跟我分享过她幼时的经历:小时候,朋友家中不睦,她不得不慢慢地学着去平衡照顾各个家人的感受和情绪。久而久之,她能从家人哪怕一句轻微的话、一个看似寻常的表情中看出他们内在的情感,进而采取相应的措施去缓和家中气氛。她这么做,似乎很懂事,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己寻求安全感。可以理解吗?当然,不能把朋友的经历完全地类比到宝钗身上。从红楼的文本来看,薛家内部应该还是非常和睦的,但宝钗之所以能习得察言观色的本领,大抵还是源于她从小当家的经历。她的经历让她很早就变得懂事,很早就学会了怎样去看透一个人潜藏的喜怒哀乐。这是宝钗的能力,也是她的不幸。
想起四十二回里宝钗对黛玉说的话:“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那时候,慈父在世,宝钗也有淘气的资本。可惜时过境迁、物换星移,随着父亲的去世、家境的衰落,宝钗只能渐渐地压抑住女孩子本有的天性,自觉而又不自觉地成长、蜕变。如果可以淘气,谁愿意从一开始就学会懂事?
以上只是我粗读红楼后的一些感悟,其中难免会有许多牵强不通之处。不过我想应该也无妨,待日后再读红楼,自然会有更深一层的领悟。那便算是自己的成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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