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间遗忘的人

现代医学早已证明，人的生物性本质决定了，就算一生中没有疾病和意外的侵袭，人也最多活120年左右，最终都会尘归尘土归土。但是人类对长生不老的追求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甚至有的人坚信不死的人早已存在，只不过他们不敢暴露身份罢了。而我就是这其中的一员。

我虽然从小接受的是现代教育，也一路读到了生物学硕士。尽管我仍然没有破译人类衰老的基因密码，但我却相信这世间有人可以永生。从小到大经过了无数唯物主义的洗礼后我虽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神仙妖怪，但却始终相信有不死的人类存在，而寻找不死之人也似乎成为了我的宿命。

毕业后我并没有急于找工作，而是用着殷实家境可以给我提供的旅费走遍了各大名山古刹，希望从修行高深的人中找到不死者。

声称到现在已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人被我找到不少，但这其中并无一个是真正的不死之人。

陕西的一个道士说他生于1618年，经历过明末农民战争、清兵入关、三藩叛乱、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起义、中华民国建立......他的人生就像是从明末到现代的一个历史大事记，但细问之下他的经历却少了人间的烟火气，对过去细节的讲述漏洞百出，我并不相信他活了400余年，他的那种陈述只不过是把历史书背的很好罢了，戳穿了他的谎言之后他也并没有生气，而是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真的可以永生。似乎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这么和我说，但是我却并不相信，我要继续寻找。

一个垂暮老人传说生于周代，那到现在已经有两千六百年了，这么个不死之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几经辗转终于见到了这个老人。老人骨瘦如柴，驼着的背上的衣服明显的勾勒出脊骨的沟壑。的确很老，但是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很老的人，看上去似乎有快一百岁了，并没有突破人类的寿命极限，更别说几千年了。老人神志有些不清楚，嘴里呢喃着什么。我靠近他的嘴边听他念叨着古老的歌谣。“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这是《诗经》当中的一首诗，成诗的时间的确是在西周，但这也不能证明他就是那个时代的人啊。我皱着眉头询问老人。但是老人却一直念念有词，并不回答我的提问。老人的孙子看到我正在和老人较劲儿，就拉开了我，把我带到另一间屋子告诉我老人其实是一名研究周代历史的老学者，几年前突然老年痴呆了，他竟然认为自己是周朝的人，而他的实际年龄也不过92岁而已。

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并没有让我没有放弃，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指引我。

一个人在网上联系我，说他已经活了七百年有余，他留下了一个地址。我抱着试试的心情去寻找他。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所出租屋内打游戏。对，没错，竟然在打游戏，看着他紧盯着屏幕的样子只是一个网瘾少年。

年轻人看年纪与我差不太多，讲起话来也如普通青年一样，话语间不乏很多现代词汇，还有网络用语二次元的语言，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其他讲的是不是真的。他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诉我如果我的生命也有那么长，那么我会成为任何一个时代的人，而不是像寿命有限的老人那样宁愿抱残守缺也不愿接受改变，他们留恋过去，留恋他们逝去的青春。但对于不在衰老的他来说，什么时候都与同时代的年轻人喜欢差不多的东西，用差不多的词语交流。我看着他那张全无岁月侵袭痕迹的少年面庞，怎么也无法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

他说他是元朝大德年间生人，到现在已经活了七百多岁了。这么多年来我追寻不死之人自然总结出了一套如何拆穿谎言的套路,其实就是对于细节的不断追问，但是一套走了下来，他竟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那我要不要选择相信他？细节既然没有问题，那么就宏观一点，我问他永生的感觉怎么样？活了七百多年到底可以让人生有什么意义.....

没想到他却告诉我那看似永生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人生，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死去，摆脱这无妄的人生轮回。从发现他不会变老的那一刻开始，除了之前几十年的欣喜之外他大多数是生活在惶恐中的。他害怕身边的人发现他不会衰老，于是他每过十几二十年就要换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不用精心计划去学什么东西，只要是他想学的他可以花费无数时间来学习钻研。人类的大脑极限似乎也在不断被他挑战着，在于遗忘的对决当中，他的大脑似乎装进了从古到今的所有书籍。任何新书和新创意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可理解，都是过往智慧的另一种表述或者新的组合。什么技艺都可以通过常年的练习变得熟练，他曾经是樵夫、石匠、印刷工、占卜师、士兵、门客......尽是一些毫无在历史上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作为不死之人不利用经年累月积累的知识和见识来封侯拜相，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他却只是摇头，年轻的声音像穿过历史厚厚的浓雾传来。

“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我认为有了无穷尽的时间之后，我可以成为任何人，我可以驰骋疆场，我可以封侯拜相，既可以做一名乡野村夫，我也可以放肆的做一名乱世枭雄....

我可以穷尽这世间所有的智慧，让自己漫长的人生变得意义非凡。我可以精湛的将某些技艺做到最好，留下传世之作，让后人认为一定是鬼斧神工的作品。我可以把整个文明的精华提炼出来，做一个文化的集大成者为后世著书立传。”

他出生的年代宿命论是想问题的一种固有模式，虽然后来他觉得只要有时间一切都可以改变，但是当他经历的越来越多，他发现的确有些事情，而且是一些历史中的大事件都像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一般，朝代的更迭，世家大族的兴起和衰败，虽然可能因为一人一事提前或延缓，但最终都难逃应有的定数。于是他放弃了与命运的抗争，他从生活的激流中抽离，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或远或近的观察着那些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他会讲几十种语言，这是因为他可以在一个地方一住二十几年，把一种语言讲的和当地人一样。他和一些历史上的名人有过交集，其中一些还和他成为了朋友。个别人在现代也仍然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当我问他那些人是否如传说中一样。他大笑了起来。他告诉那怎么可能一样。现在留下来的都只是他们生活的一小个片段，甚至只能说是他们人生当中的一个剪影罢了，这还是传说是真的情况下。更多的是张冠李戴，无中生有。这世间有一种人他们编造名人的轶事有的是无聊，有的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总之，我们看到的历史并不是真实的历史，而只是一些人想让我们看到的历史。

至于那真正的历史是什么样子的，他告诉我真正的历史很多面，或者说每一个当时历史上的人看到的都是一个面，每个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用一个我们现代人都很熟悉的东西来做比喻：我们每个人都是通过人脑这台显示器来认识世界的，而外界给我们的刺激通过我们的认知方式反馈给我们，我们看到的是经过我们的经历知识组成的操作系统处理过的东西，而每个人的操作系统不同，因为没有完全两个人有完全一样的经历和知识结构。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两个人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大家都是透过自己的认知来看这个世界，也不能说谁的就是好的，但是相对于真实世界，越接近真实世界，越是合理的。你们挂在嘴上的世界观便是这样。

他告诉我拥有无限的生命或者非常非常长的生命以后，一些以前认为是至理名言的的道理也似乎也都没有了道理，尤其是关于时间宝贵的名言。什么“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他有的似乎就是明日，而他也的确把希望寄托在了明日上。“一寸光阴一寸金”，他有时候会用几年的时间来做一件世俗意义上看来很无聊的事情，他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

拥有无限的时间就不害怕浪费时间，他可以连续一年每天在同一个地点同一时间看日出日落，看晨昏变化，看四季流转。他可以在一个英雄身边看他少年意气看他沉稳干练看他双鬓染霜看他垂垂老矣。他也可以在一个城市度过百年，看城市的繁华和落寞。他也可以连续几百年追寻一整个王朝，从建立到破灭，从烈火烹油般的热烈到的树倒狐散死寂，我都能从头感受，近距离观察。

我很好奇他这么多是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他有没有爱人。他的眼中光芒暗淡了下来，他早已不敢去爱一个人，因为这种爱注定了他要看着她们老去，他们的结果无外乎以她的死来告终。挚爱的人将死，他不过不管如何努力都没能将他们留住，或早或晚不过匆匆几十年时光，我们便不得不分离。不舍肯定是有的，但是随着经年日久的时光流逝，他也不得不放下苦痛继续向前。看着所爱的人一个一个的死去，一开始他是不可以接受，但是时间是可以治愈伤痛的，而他有大把良药。直到后来他已经对身边来来去去的人的生死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了。

他的孩子早都不在了，不知道多少代孙应该还在这个世界上吧，但是他早就不知道他们是谁了，他活的太久了。而且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后代知道他还活在世界上，而且仍然是一个少年模样。

他曾想过自杀，甚至也去实施过，不止一次，但都没有成功，也可能他的内心并不想死去。对于这具不老的身体很是留恋，如果他只有几十年的寿命，那么他可能真的可以为了一个人一件事一个信仰而奋不顾身，为之活为之死，但是当生命变得绵长以后，他却发现他无法痛快的爱上什么，除了自己。可能平常人会觉得他是一个自私的人，那也有可能是因为平常人的的寿命有限，如果也给予他们无限的生命，去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结果似乎也会变样。我们的评判只是在假设的基础上做出的，并没有真正的拥有一些东西，光靠想象是很难做出在那个场景时所做的决定。人总是会想当然的认为自己处在别人的位置上一定不会做的决定，当自己真正的身处其中后才发现，别人做的也是基于自己的最优选择。他告诉我他以前觉得桀纣之流一定是没有判断能力，从而把一个王朝都葬送在自己手里。担当真正的踏入历史洪流当中，最终结果并不是一个人的某一个选择而造成的，社会的进程，环境的复杂都会推着他做出一个一个看似趋利避害，但是最终却把自己推入深渊的决定。不要觉得别人蠢，如果自己处于他们的位置，并不见得会比他们能做出更好的决定。

所以他从六百多年前就不去爱任何人了这个决定看似无情，我也算是可以理解。对于他来说，当繁衍不再成为压力后，那种求偶的生物本能似乎也在他身上消失了。他想要追寻更加有意义的生活。没有繁衍本能的操控，他在面对其他事情上面游刃有余。但是这样之后他似乎更受女人欢迎了，身边的女人如走马灯般的来了又去从未停过，而他也逐渐厌倦了与他们耳鬓厮磨的温柔。他尝试一切没尝试过的东西，去没去过的地方。

当把这世间的事情都经历的差不多后，他又开始对那些有危险的事物敬而远之，战战兢兢的过活。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太平，平常人的寿命遇到太平盛世还不见得可以平平安安的了此一生。更何况是一个历经七百多年而不死的人呢？他后来这几百年每天都活在恐惧当中，害怕自己遇到什么意外而死掉，就算是有一片落叶砸到了自己的脑袋都会后怕，想象如果是是一块巨石从天而降，那么自己此刻可能已经死掉了，失去了这永生不死的特权；当踩过刚没过脚面的溪水时，他的内心也在惶恐，怕万一一个浪打来把自己淹死在这小溪里.....,最终他连家门都不敢出，在家里又害怕房屋不够坚固，塌了下来就把自己压死了。就这么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让他的精神疲乏，就算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做由于内心的焦灼整天都很累，精神萎靡。

活的时间越长他变得越发怕死，也不再想如何让自己做立身立言立德的事情，而是为了让自己毫无危险的活着。因为冒险对他来说似乎成本过于高。他害怕一切改变，因为不知道某一个改变会不会给他的生命带来危险。他拒绝认识新的人，拒绝接受新事物，拒绝搬家，拒绝一切和昨天不一样的人事物，但是他却不得不每隔十几二十年就要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多么希望有一个桃花源哪里的人每隔十年就会失去以前的记忆，让他可以过与世隔绝的日子。

不过现在太似乎已经找到了一直追寻的桃花源，那就是网络世界。可以坐在家里通过网络进行各种冒险，而不需要真的用生命做代价，网上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生于什么年代，而且大家的记忆都很短，几天前的热点新闻很快便无人问津，这难道不是他精神的伊甸园吗？现在也是他该回到这个伊甸园的时候了，于是我知趣的告了辞。

离开了这个被时间遗忘的人的住所后我感觉到的不是释然，而更多的是压抑。虽然最终我也没能探究他为什么会不老不死的活了这么多年。但我也没有以前那么强烈的想要永生不是的执念。因为我更希望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体验这个世界，虽然只有区区几十年，但是那种实实在在的感受而不是漫长的虚空。

回到了家里，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他要告诉我他的秘密？想到这里我折返了回去，想要问个究竟，等我到了的时候他的邻居告诉我他已经离开，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