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相(全本)

作者: 三封 | 来源:发表于2018-08-18 14:19 被阅读313次
    皮相(全本)

    皮相

    (一)牵挂1

    钟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无父无母的年龄是6岁。

    那天,他向师父提出要去读书,和书院里的孩子一样。师父应允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以后的10年间,他长成了一个长身玉立、举止端方的少年,来寺院的一些老居士忍不住窃窃私语:这就是当年扔在寺院门前的那个弃婴?书院近乎私塾,有村里的孩子,也有父母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接受国学教育,千里迢迢送过来,这样的父母基本是师父的弟子。学习的书目以四书五经为主,数学物理化学也是有的,比重不大,围棋古琴书法绘画,师父都能找到老师来教,他每天除了功课就是翻看师父的佛经和讲解的经文,古琴倒是一点就通,从简单的酒狂到普庵咒到流水,技艺越来越纯熟,偶尔春节的时候,常住们都回家过年,出家的师兄也回家省亲,他和师父两人抚琴品茶,也不寂寥。

    16岁那年的夏天,寺院照常举行讲经法会,请高僧过来讲《优婆塞戒经》,为在家的修行居士授菩萨戒。最后一天大戒圆满,居士们脱下几天来进斋堂必须穿的海青,穿着自己的禅修衣服,排班用斋。用斋的最后一道流程是义工提供漱口水,倒在碗里,居士们一般会用这水仔细地涮涮碗,把米汤、菜渣再喝进去,以示惜福。他吃得快,已经喝了漱口水,两手交叠放在膝上,等着值日师父的铃声响起,就可以排班撤出了。

    突然被很远的对面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睛。对面,是女居士和常住的座位,他抬眼看了一下,一位女居士正在轻柔地摇摆着碗,尽量用漱口水把碗里都照顾到,晃他眼睛是女居士穿的一件鹅黄长衫,远远的看不出质地,估计是棉麻一类。正午的阳光从高高的天花板打下来,那件鹅黄衣服的反光,把长发束髻的那位女居士的脸映得暖玉般的柔和温润,白得近乎发光,她全然不知有人在看她,只是专注地摇着碗,然后双手轻轻地托住碗底,抬头后仰,喝了下去。她一抬头就把脖颈的线条露了出来,钟诺的视线角度正好是个斜侧面,他的脑海里蹦出两个字:天鹅。

    远远的,看不清面目,只觉得柔美、温暖,像一个磁场,让人忍不住要走过去。在16岁的孩子眼里,也许母亲就是这样的吧。

    18岁那年,师父问他:“你18岁了,可以做自己的主了,一个月以后要给几位常住举行出家剃度仪式,你…,”没等师父把话说完,他红着脸:“师父,我想出去看看。”师父注视着这个从小在膝下长大的男孩,一心想把他培养成法子,知道他出去看看的意思,虽然有些诧异,还是不动声色:“你想去哪里?”

    “想去省会,我的古琴老师说过,我的琴艺可以演出可以考学,我想进音乐学院。”

    师父:“世间人都想了无牵挂,你倒还偏要红尘里面打个滚儿。也罢,我给你古琴老师说说,你就跟他去学吧。”

    钟诺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赤条条地来,在这个世界除了师父,他不知道牵挂是什么,2年前那个发光的女居士,让他想到母亲,他想去找一份牵挂。

    (一)牵挂2

    在古琴社出奇的顺利,一共7、8个人,平时切磋曲子,有时还搞一下移植曲,就是把现代的曲子改编成古琴曲,重新打谱。钟诺不喜欢移植曲,但以他的性格,最多不积极参与就是了。这么多年,他很难对别人说不字,一旦拒绝别人,语未出脸先红,光润白皙的面孔一抹绯红让他更不好意思。老师经常领着他们去出席各种附庸风雅的活动,或者为某个大家当背景合奏,日子也过得平常。

    直到程音找到他。

    程音独攻一只尺八,自立门户,有师承无社团,需要琴箫合奏,他就在古琴社出现,平时就自己和尺八较劲。那天他们俩人练习合奏一曲寒山僧踪,余音飘渺,一曲过后,俩人谁也没动,保持着在乐器上的收式。钟诺闭上眼睛,想到师父一身灰布僧袍,在山里为复建寺院堪踏选址,在麦田里领着他们割麦扬场,临别时慈爱的目光。出来两年了,起初他逢年过节就回寺院,最近这一年演出场次多,老师又开了古琴课,他们这些人还要当小老师教古琴入门,回去的就少了。

    程音也闭着眼睛,这首曲子他和别人也合奏过,可是那份遗世独立,自在清凉的感觉今天的合奏才在古琴上找到。他不禁睁眼看了看这个合奏者:钟诺合拢的眼睫毛浓密的阴影打在下眼俭上,配合有些深陷的眼窝,笔直的鼻梁,在白皙的肌肤上竟然抹出远山如黛的感觉。这个青年似乎天生古相,身量高挑,四肢修长,略显单薄,目光柔和淡定,薄薄的嘴唇总是紧抿,脸上看不到大起大伏,纵然有笑意也是目光盈盈,微微露齿,很难想象他大笑不羁的模样,平时一套改良汉服,要是配上长衫,放在青山隐隐中,就是一位衣袂翩翩的无双之士。

    钟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睁眼,就看到程音定定地看着他,不禁脸一红,站起身来:“程老师的尺八造诣深厚。”程音目光闪烁一下:“不敢不敢,以后多做一些合奏,和钟老师的琴似乎有缘。”钟诺脸又红了:“别叫我老师,那帮孩子叫的,程老师你…”“也别叫我老师,虚长几岁而已。直呼姓名好了。”“也好。或者叫你程兄可好?”“我说你有古相,怎么连说出的话也有古相?直接叫哥。”“程哥,以后请多指教。”“哈哈,还是古相。你怎么像穿越回来的?哪朝的?”“程哥玩笑话。不过一直在山里寺院住着,杂事知道的少,又自幼学的国学,古文居多,可能有些酸腐。”“没有没有,现在这样通体内外国学功底的人,你这个年龄不多见,你父母倒是忍得下心,这么小就送寺院里。”“我,我是孤儿。”钟诺平时没有刻意隐瞒身世,但也从不拿来博取同情的眼球,今天不知怎么,看着程音温暖的笑容,竟毫不掩饰地说出来。程音脸上略微一沉:“周日立秋,到我家来一起吃饭,我妈说包饺子。”

    (一)牵挂3

    周日不仅有程音的父母,还有程音的妹妹程扬。程音肯定告诉家里人钟诺的身世,以至于程扬的眼睛从他一进门就一直盯着他看。17岁少女,不知道掩饰,但知道同情,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在父母面前撒娇,和哥哥倒是一直互怼着开心。钟诺不知道有父母的家里是什么样,怎样和父母相处他永远不会,只是看着程音的爸妈在厨房 忙进忙出,程扬围着哥哥上蹿下跳,一时有些眩晕。好像这么小的空间里欢声笑语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是第一次遇见,于是不仅手足无措,更是得了失语症,每有问话,他都答的尽可能简短。直到看见了摆在书房的古琴,他才自在下来。

    程扬看到他发现了古琴,就撇撇嘴:“钟哥,我哥说和你琴箫合奏,有上古知音之感,和我合奏就觉得我的琴声总是跳脱不羁,和他合不上。”“这倒不一定。古琴也有不羁的,比如简单的酒狂,不同的人狂的模式就不一样。有的人佯狂,心是拘着,为表现出狂劲儿,手势动作幅度特别大,恨不得每只手10根手指,5根抚琴,5根上天入地。有的人是既狂也歇,手势似乎中规中矩,指下不知醉倒几次,心中不知踉跄几回。你若是跳脱不羁的个性,自然不会喜欢寒山僧踪、普庵咒这样的曲子,关山月的刚烈苍凉和流水奔放百回千转,应该是你的心头好!”说到古琴,钟诺话顺畅多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没觉得犯尴尬症。说完,才看到程扬注视他的眼睛,和哥哥酷似的眼睛,双眼皮褶痕像是一笔山水,轮廓清晰,眼型细长,眼角斜斜地挑向眉梢,眉目自带笑意。钟诺知道脸又红了,程音走过来:“程扬的不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出来,没个谱。弹个阳关三叠,都能把自己弹哭了。”“西出阳关无故人,从此孤零寡一身,当然要哭。”程扬对哥哥揭她的短毫不避讳。一拉钟诺:“走,吃饺子去。”

    其乐融融的饺子宴结束了,钟诺回到自己在琴社的宿舍,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程扬向他扬起的笑脸,露一口小白牙,一会儿是程音看着妹妹满眼宠溺的表情,一会儿是程家妈妈走时殷殷的话语。他觉得有些头脑发胀,决定今天不练琴了,像每天一样临睡前关灯打坐,安安神。

    只要双腿一盘,心就定了,调整好呼吸,长出三口气,他开始凝神,关注人中。只是今天人中不像往日那么容易定住,心下有些急躁,跟了师父这么多年,他知道不是每次打坐都能定住,有时候一坐下来,心中的念头乱窜的如花果山的群猴控制不住,那么就数十好了,从1数到10,重头再来,刚开始几轮还好,接着一轮竟然数到了16,他知道那颗应该安住的心又溜号了。不得不承认,满脑子都是程扬。一旦承认了程扬在脑海中盘旋,他的人中再也无法关注,反倒是两眉之间极热。师父说过,打坐时要么观呼吸要么观人中,其他地方不要想,容易走偏。这个念头刚一转出来,他感觉眉间热得像炸裂一样,忍住痛,脑中白光一闪,在白光中不睁眼睛也一切清清楚楚。

    (一)牵挂4

    天眼通。钟诺心中一凛,正宗学佛的人,是不许修神通的,自然而然修到了,也不许用。以钟诺的修为,他自己也从不奢望有神通。可天眼通一开,他有些好奇,好奇到底能看到什么。心念一动,他看到程音在埋头研究琴谱,细节看不清楚,一层薄薄的柔光罩着程音的四周。程扬端着一碟切好的水果递给哥哥,她周身也是一圈柔光,只是比哥哥的薄淡。钟诺想看看程扬的脸,一晚上,他都不敢正视她,只知道她一说话,他脸就红。毕竟是第一次用这种天眼通的功能,看不清楚,又不会调焦距。心中怅怅,不舍得从禅定中醒来。

    他知道程扬要考音乐学院,不仅古琴谱要背,乐理也有的学,好在音乐世家,资料不缺,辅导也不愁。到了第二年高考,她会如愿的。

    大半年没有联系,钟诺遇到程音,也不会主动问。直到有一天热得,满大街几乎没人,正午的炽焰仿佛开启了烧烤模式,钟诺吃个午餐也竟吃出一身白毛细汗。他正琢磨要冲个凉睡个午觉,程扬走了进来。院子里白花花的日光和房间的昏暗反差中,程扬像一个剪影飘进来。直到他身边,他还有些不相信,下意识地抬手摸过去。程扬机灵地一扭身:“怎么,不认识了?”“不,怎么会,没想到你来。”“给你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钟诺接过来,仔细看看,又递过去:“恭喜!”“然后呢?”“然后?哦,我要给你包个红包!”“不是红包。问你以后怎么联系?”“联系?你要去京城读书,忙起来…”“忙起来也要联系呀。”钟诺心里一句话:你此去,青年才俊不要太多,你哪有空?“我,我生性寡淡,京城繁花嘈杂,我…”“钟哥,”程扬拉起他的手臂,清澈见底的双眼盯牢他,“你的以前,我哥哥说过,可是,你在寺院长大不是一定要依附寺院一辈子,你来世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你要有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从今天起,我每天过来,只要你不教小朋友,不演出,我帮你复习乐理。我可不想将来我毕业了,和你说话只会用古琴谱交谈。”

    钟诺心中喜不自胜,她还想到了将来,怕将来我们一起没有共同的话题,他看着程扬霸道的眼神,嘴边却含着笑意:“你好霸道!”“和你?不霸道不行。就这么定了。来,拉钩!”钟诺屈起小指和程扬的小指勾到一起。“不许耍赖哦,等我去上学了,就让我哥看着你。”“好,要不要写个保证书?”和程扬一起,她的欢脱也影响了钟诺,禁不住微闭一只眼睛,也调皮地眨一下。一瞬间,微闭那只眼睛的眼皮上被温润柔嫩的嘴唇轻搭了一下,等他睁开眼,看到程扬红红的唇一闪而过,扭身跑出去,边跑边笑:“明天开始!”

    钟诺注视她的背影,心中念着:我来这世间一趟,我要见见太阳,我要和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钟诺从此有了牵挂。

    (二)两地1

    程扬上大学了。全家送她到机场,钟诺本来有些不舍,又不好公开相送,还是程音坏笑着说他:“我妹在机场见不到你,估计会打我的。”硬拉着他过去了。程扬进入安检前,和爸妈哥哥抱抱,唯独和钟诺握了握手,小指在钟诺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满眼写着:“等我。”进入安检一转头,看到钟诺原地笔直站着,修长挺拔,双手交握在前,宛如定海神针,周围人和物像快放一样一片模糊,只有他清晰可触。

    开启了两地模式。

    18岁的女孩子,有着18岁的阳光明媚。程扬几乎每天都汇报一天的大小琐事,在手机里,钟诺最多写点注意身体,别太用功之类的短语。女孩知道他的性格,只要看到他的回音,就心中笃定,对于短小精悍的回复,也不以为意。三个月以后的一个周末,程扬正忙着准备期末考试,微信里钟诺传来几张照片,是文字的。她下载下来,又惊又喜:是手写的土信,一页一页拍成照片,毛笔行草,洒金梅花笺。

    扬:

    写下这个字,就看见你神采飞扬的样子。觉得普通的字纸配不上你,上月去安徽演出,在小镇上发现这洒金梅花笺,才敢提笔。

    从第一天看见你,就想知道我和你是什么缘分,想知道我上辈子修了多少福报把你修到身边?有时想当面问,又难为情。

    现在好了,我可以写信。你不会笑话我这土信吧?就当我这个形单影只的人的梦呓吧。喜欢听你每日的事无巨细,喜欢看你发来的每张照片,喜欢手里拿着你给我写的乐理笔记入睡,喜欢你头发的味道,每次你的发丝不经意地拂过我,都想问你用的什么洗发水?嘻嘻。想跑遍你经过的每条街道,触摸你碰到的每个物件,就是和你接触过的人,我都想从他们的眼睛里找到你的影像。和程音几乎天天泡在一起,就是想听他说起你。

    可我,我是一个多乏味的人,我从沉静的地方冒出头来,想看看有没有不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有了你就不一样了。记得你说过,我来世间一趟,我要看看太阳,你就是我的太阳。

    不要笑话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信,有些错乱,有些张皇,今夕何夕,与此良人。

    程扬在图书馆,边读边笑,读到后面,却抑制不住边笑边哭。今天是学不进去了,夹起书和笔记,回到宿舍,室友们都在图书馆,借着这段独处的寂静,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也想写土信给他,可是手抖的厉害,勉强在手机里打出一封情书。

    诺,亲爱的诺,小心的诺,

    想不到你是这样子的谦谦古风。哈哈,可是怎样的你我都喜欢,喜欢你安然肃立,端方君子,也喜欢你今天这样火山爆发,暗流涌动,也许这就是前世的缘分。当初哥哥回家说起你翩然神采就引起了我的好奇,立秋那天过后,我不敢去找你,怕你当我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心里默默地画了你好多画像,送通知书给你看,是怕忘了你长什么样,那天你在抖,我看得出来,我也在抖!怕你拒绝,怕你敷衍,怕我表白会让你无所适从。以你的谦谦君子,断不会当面拒绝别人的。这三个月,每天和你说话,但每天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敷衍我,可是我那么喜欢你,即便是敷衍,也不是拒绝啊,只要这样,我便欢喜。这下笃定了。话说回来,哥哥您这反射弧也忒长了,绕了大半个地球才反射回来。缓应曰诺,倒配你这个字。

    ps:我用什么洗发水,你猜。

    (二)两地2

    钟诺每天继续往常的节奏,平静地练琴,学音乐理论,读书,打坐。和程音一起,除了切磋琢磨,就是听他讲和程扬小时候的故事。缓缓地,等着程扬的寒假。

    他的天眼通时有时无,就像新学了驾驶,手脚配合不熟练,他的心念和这特能,也还不完全配套。好在他生性淡泊,也不着急。

    还有10天,程扬就应该回来了。今天晚上她电话里说可能要晚回来几天,大学生扶贫支教,到山区去一星期。这样就又要延后几天,钟诺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打坐时,入定得也慢,好不容易进入定中,白光耀眼,闪亮过后,他看到一辆绿色的大巴在积雪的盘山道上,司机似乎有些疲劳,在山崖边一个急转弯,发现对面的车,紧急避让,还是晚了1分钟,翻滚着跌入山涧。他吓出来一身冷汗,几乎是狂喊着把自己从定中带出来。隔壁宿舍的同事冲过来:“怎么了?钟诺。”他惊魂未定,抬手抓过毛巾,边擦汗边摇头:“没事了,一个噩梦。”送走同事,他立刻给程扬打电话,没人接。这个时间她可能在图书馆关着静音,又匆匆发了一个微信:“扬,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和你一起去。”

    火车票还能订到,钟诺给琴社老师发了微信,只说有急事去趟京城。连夜出发,途中收到程扬的回复:“后天走。你能来太好了。”

    当钟诺出现在程扬的宿舍楼门前时,程扬几乎是尖叫着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里,边跳边喊:“你真的来了?你真的来了?你真的来了!”钟诺紧紧抱住她,鼻尖抵在她一头秀发上,想把怀中这个可爱的精灵变小,放到口袋里,须臾不离身,这样才能护她一世周全。似乎好久,他才注意到周围一帮女孩子笑嘻嘻地围观,松开手臂,抓住程扬的手,忍不住拉到唇边亲了亲:“我想早点儿见你。和你一起去支教,可好?”“好,当然好,等下我去和领队说一下,加一个人,反正车上有空位的。”

    一整天,程扬像只喜鹊,围着钟诺说个不停,两人又去超市买了好多零食和玩具,商量着给山里的小朋友演奏什么曲子,钟诺只字未提他看到的画面,只是在超市买了一只婴儿用的小毯子,一个暖手的暖宝宝,一卷胶带。

    第二天大队人马集合,搞音乐的学生支教,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乐器,加上钟诺10个人,倒占了一辆依维柯的所有座位。钟诺一看到依维柯,不是白光中的绿色大巴,心中暗出一口气:看来是我看错了。

    一路出城,快到山区的一个长途客车站,领队招呼着全体下车。钟诺有些狐疑:“为什么下车?”领队:“这依维柯进不了山的,我们换进山大巴,我去联系一下,你们在这里等着。”一会领队跑回来:“跟我来,我问好了,是那辆车。”钟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瞬间觉得喘不过来:一辆绿色的风尘仆仆的大巴车停在那里。

    他一手提着程扬的琴,一手拉着程扬的手,疾步向前,到车门口,却不上车,向车里看,司机不在。背后传来声音,人未到烟味儿先到了:“先上车吧,准时开。”一回头,一位中年男子站在身后,把手里的烟刚刚扔到地上,顺便一只脚碾碎烟头。钟诺看他并没有满脸疲惫的样子,稍稍有点心安。偏过身,让他先上去,然后拉着程扬,把琴盒竖起来立在靠窗的位置,俩人坐在司机后面,钟诺把新买的小毯子盖在程扬的膝上。

    准时开车,没有坐满。有的人占据两个座位,开始昏睡。钟诺全神贯注着前方路面,程扬靠着他肩膀也半睡半醒,听着他一路和司机搭话,心想:他今天怎么话这么多。

    钟诺每到一个拐弯的地方就开始紧张,每见到对面来车就左脚用力。开出大半程,平安无事。满车都是瞌睡虫,甚至鼾声此起彼伏。唯有钟诺清醒异常:他终于看到那个拐弯的地方,在距离50米远就告诉司机:“师傅,点刹,点刹,对面有车。”从司机的角度根本看不到对面来车,他要拐过去才能发现,不过听到钟诺这么说,也不禁慢慢地踩着刹车—冰雪路面,急刹容易飞出去。饶是如此谨慎,当对面的车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司机还是下意识地往右打了方向盘,两车交错,对方的车几乎没有减速,满载的货车卷起的雪尘遮挡了视线,司机重重地踩下刹车。

    全车的人被急刹车的巨大冲力惊醒了,睁眼一看,右前轮已经堪堪停在了悬崖边上。钟诺最先反应过来:“大家不要动!右侧座位的人全部移到左侧来。左侧的同学,看看你们身边的窗户哪个是紧急出口,拿锤子砸开。”一阵乱哄哄的自救,全车乘客都从窗口爬了出来,钟诺先让程扬爬出去,女孩抱着他的一只手臂不想走,“乖,你先出去,我把琴递给你,好不好?”无论多危机,钟诺的声音还是平缓沉稳。车厢里最后剩下他,把其他人随身携带的乐器一件件递出去,然后从窗口爬了出来。

    司机从驾驶室的门跳出来后,绕着车走了两圈:“你们往前走到开阔地去,我把车倒出来。”

    程扬和惊魂未定的人群一起往前走,一边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知道什么?”“知道会出事故。”钟诺一只手提着琴盒,一只搭在程扬肩上的手加力,单手把程扬揽进怀里:他不仅知道,还改变了结果!

    (二)两地3

    经此一吓,后半程全车人都警醒着,好在路途不远了。钟诺把小毯子用胶带固定在砸碎玻璃的窗框上。程扬待他回到身边坐下,抬起狐疑的眼睛,有了两人共同的危险经历,似乎打破了以前的局促,肢体语言多起来也很自然了。钟诺轻拂开程扬的额前发丝,犹豫片刻:“我做了个梦,不敢确定会不会成为现实。所以……梦中就有这绿色大巴。”“你的梦那么准?那,梦到我没有?”钟诺没想到程扬的转折这么快,语速立刻迟钝:在几次魂牵梦绕想程扬想得五内焦灼的时候,他的天眼偶尔开过,看到过程扬飘扬的裙摆,和室友的嬉闹,专注抚琴的细长的手指。他低头握住女孩的手,两个人的手有些像,都是手指如竹节般细长,骨节分明,指甲的弧线呈半圆,握在对方的手里,能感受到彼此的熟悉和温暖。“我梦到过你弹琴,梦到过你笑,就是没梦到过今天这样子。”“今天什么样子?”程扬依偎在钟诺的身边,冷不丁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今天这个样子?”

    钟诺心尖上的血不到一秒奔流向全身。

    在支教的村子里,钟诺帮着其他人打打下手,一来他比这帮大一的孩子都大,二来是他救了全车人的性命,而且他十几年的清净修为养成了宠辱不惊的淡定,虽然不过20出头,少年老成与生俱来,一个星期之内成为这帮孩子们的定盘针。期间,他抽空给师父打了一个电话,没敢说天眼通的事,只说做了个梦,然后怎么样扭转了现实。听到师父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奇怪,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你梦里看到车滚下去,当时心里是怎样的?”钟诺回忆一下当时的惊险画面:“我绝不能让它发生。”“这就对了。因愿生力,愿力大于一切,愿力可以扭转乾坤。”“师父,可每个人都有愿望,都能转为愿力吗?”“这是实修的范畴,你春节还回寺院?回来再说。”

    两人回到省会,很快就要春节了,钟诺拒绝了程扬父母的邀请,带着给师父准备的礼物,回到了寺院。 寺院依然还在修缮,记得他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师父就开始修建这寺院了,建寺的钱一律是弟子们捐助,有钱了,进度就快一点,没钱了,进度就停下来,常住们几乎人人做过泥瓦匠、搬运工。也有几位暴发户大手一挥想捐个大雄宝殿或者禅堂,都被师父拒绝了,师父秉持的宗旨是:一辈子不结人缘、不结财缘,只结法缘。想和佛菩萨讲价钱谈条件,还是算了,佛菩萨很忙。最近这几年条件好多了,有了淋浴间,寮房也装了地暖,冬天不像小时候那么冷,那时冷得伸不出手来,年年生冻疮。

    年前能回家的在家出家弟子都回家了,剩下几位常住,伴着师父和钟诺晚上上座念经,回向众生,放炮守岁,午夜钟声过后,也都各自回房休息。钟诺看看师父的神色,半年没回来,师父似乎又老了些,不过神气尚好。师父知道他心里有事,也知道他沉得住气:“弹首曲子吧。”一曲《普庵咒》,没有流水的奔流万千,没有渔樵的问答往来,没有梅花的空傲孤冷,仿佛进入寺院,闻晨钟暮鼓,望远山如黛,诵佛唱梵呗,连绵回转,最后尘世的心,终于平静如水。

    师父倒了一杯茶:“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说万物无有实有,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

    “既然无有实有,你那么情执做什么?”

    “我…..师父,我也知道,人生不过百年,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一样也少不了。以后怎样,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当下牵挂一个人的好,让我心中有锚,走到哪里都知道有个归处。从小在寺院长大,按理寺院就是我的归处,我也牵挂您,可是和、和她是不一样的牵挂。师父,人生本苦,人生不易,是不是要尝一尝世间百味,才能知道真正的美味佳肴?您说过,佛学是实践的学问,每一层境界,自己达不到,别人去说,终究是隔了一层,不是究竟。”

    “是呀,”师父微笑着挠挠头皮,“你在寺院长大,我可不是让你一定要出家。一件事物的形成,有因有果,还要有缘。现在缘分不具足,你师父我怎么会强求。你不用这么表白。” 听到“表白”二字,钟诺也忍不住笑了,师父历来与时俱进,开示大众的时候各种时髦流行用语信手拈来。

    “师父,弟子其实打了妄语。我不是梦中看见,是天眼看见的。” “哦?既然天眼开了,不要用在怪力乱神上,不要去到处炫耀,这点相信你能做到。”师父虽然只有40多岁,见惯了大江大河,对钟诺慧根心中有数,天眼通不足为奇。

    “是。您上次电话说,我最后扭转了现实,是因为愿力。”

    “每天晚上的功课还做吗?”

    “《普贤行愿品》?诵的。”

    “有过一念不起,至诚一心的时候吗?” “这……”

    “一念不起,至诚一心,所有的愿力在刹那间可以金石为开,感天动地,何况区区一个逆转车祸。不过世人杂念纷扰,至诚一心的时候…唉。当然愿力毕竟是发愿,力就是要付诸行动。你不是也没用你的愿力把车顺利开过去吗?说通了,就没什么神秘的,还要靠你的眼睛时时盯牢。”

    “师父,有没有真的颠倒乾坤的愿力?”

    “有,怎么没有。别想那么多了。早点去睡吧。”

    “是,师父。夜梦吉祥。”

    “夜梦吉祥。”师父注视着站起身来对他行礼的钟诺:“记得:以后无论什么,无非皮相!不要伤到自己的那颗心。”

    (二)两地4

    程音要结婚了。他虽然时不时在钟诺的琴房泡着,后来就带来一个姑娘,天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据他自己说是参加一个雅集,和里面吹箫的姑娘一见钟情。你们一见钟情就悄悄谈恋爱好了,总到钟诺这里撒狗粮。后来钟诺忍不住和程扬吐槽:“你哥他们赶紧结婚算了,天天在我这起腻,太伤人了!”程扬就在视频里笑得花枝乱颤。

    于是程音认真地考虑了这件事,俩人决定结婚,选个程扬放假的日子。

    婚礼那天,排场不大,几桌亲朋好友,程扬看着哥哥把戒指套在嫂子的手指上,一只手和钟诺十指紧扣,冷不丁回过头来:“我也要结婚!”“什,什么?”“什么什么,我要和你结婚!”钟诺笑着去捂她的嘴:“疯丫头,小点声,是你哥的婚礼。再说,我得先求婚啊。”“啥时候求?”钟诺看她眼圈有些红,心中不忍,正襟危坐起来:“我原想总归要等你大学毕业。这几年你学业紧张,将来也许还可以继续深造,我怕、怕拖你后腿。”“现在大学生也可以结婚的。诺,我知道你是不喜拘束,你也不必去考什么文凭学历,以你的功底,同年龄段的琴者几乎无出其右。我也不是物质女孩,吃的不多,住的不挑,布衣而已。我们就这样一生相依好不好?”

    换了钟诺鼻子一酸,搂过程扬,心想:“我前世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

    即是要结婚,钟诺没有其他长辈,必须回寺院禀告师父。师父听完,闭眼沉思,钟诺等得手心里微微出汗,师父终于发话:“孩子,人身难得,如‘垂线穿针’、‘盲龟浮木’。这话你可懂?”“懂。”“既是懂,要珍惜此生的人身,即便是结婚,也可以在俗世中修行。佛法本来就不是出世的法,而是入世的法。在红尘中修炼虽障碍很多,也都是增上缘,即便是逆增上缘,也是缘份。把握当下即是。上次我说,凡事都是皮相,你回去可参了?”“师父说的是:一切的本质都不是表面所看到的那样,比如桌子,不过是个名相,以桌子这个词来命名,推究起来,哪一部分都有单独的名称,分开各自独立,因为缘分合在一起才叫桌子。比如爱情,也、也是名相,不能以表面的…”钟诺知道师父不想他这样我执,可是仿佛是宿命,他放不下程扬。“也许我们前世亏欠,今世来还愿的。”师父笑了:“当然前世都是认识的,百年修的同船渡,你当是玩笑话?”钟诺心中一动:“师父,能看到我们的前世?”师父笑得越加慈悲:“你都知道前世有缘了,把握今生就是了。”说着起身,“你等我一下。”走到自己后墙边的柜子面前,拉开最下面的小隔,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回身放在桌上:“这是你随身带来的,一直想找个机会给你。”“随身带来的,就是说发现我的时候就有,可能是…”钟诺生生把“我妈”两个字咽回去,他没叫过爸妈两个字,竟然说不口。眼泪刷地流下,抖着手,打开襁褓样的包裹:一只白玉手镯,安静地猝不及防地躺在眼前。

    (三)断流1

    钟诺收拾起跌宕起伏的心情,回来见程扬。

    “扬扬,上次你说结婚的事,我考虑再三,”当她听到“考虑再三”这几个字,心都要蹦出了喉咙,其实钟诺比她还紧张:“我如草芥尘埃一般普通,原本以为籍籍无名地生死与他人不相干,可是遇见你,”他顿了顿,准备几天的话还是无法顺畅:“师父说,人生是苦,我知道,人生没意思的,可是有你在,即便是苦,与你在一起,也甜,人生也开始有意思。我没有什么积蓄,又靠不了祖上佑护,别的女孩有的,我不敢保证你都会有,我只能保证我会倾尽所有给你。所以,”他紧张地吞咽着,单膝跪地:“我想与你共度此生,共度下一生,只要你在轮回中,只要生命之流不断,我必相伴你每一次的轮回,你可愿意?”

    钟诺盯着程扬的眼睛,目不转瞬,生怕漏掉每一个细节,他看着姑娘的眼圈红了,看着她重重地点头,“我愿意”三个字和夺眶而出的泪水同时冲击着钟诺的五官,指挥着他身体紧紧抱住程扬,颤栗不已。

    “哦,还有还有,”钟诺捧着程扬的脸,亲着脸上的泪水,“这个要给你,这是求婚的信物。”他边说边手忙脚乱地拿出那只玉镯,拉过程杨的手,套在她的手腕上。玉镯的圈口本就不大,可以想见戴它的女子必是娇小,程扬的身材单薄,细细的手腕戴上去仿若天成。羊脂白玉,没有扎眼的惨白,微微有些柔黄,通体温润,轻拢薄烟。“这是…?”“这是,师父说这是我祖传的,这次回寺院,和师父禀报你的事,他给的我。”钟诺还是说不出“我妈”两个字,程扬知道他的心结:“诺宝放心,我会一直戴着,不让它有什么闪失。”“不不,”钟诺摇摇头:“玉能替人挡灾,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舍玉保人,不要纠结于闪失。说到底,都是皮相,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的这颗心,其他的都是包裹这颗心的衣裳。”

    程扬回家,告知父母,二老本来就喜欢钟诺,每每见到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候,两人珠联璧合得赏心悦目,所以对别人被求婚都是收戒指,自家女儿被求婚收的是玉镯毫不在意。不过还是建议等女儿大学毕业以后再举办婚礼。

    程家添丁进口:程音生了个女儿,小小人乍一看和姑妈小时候有几分相像,全家上下宝贝着。钟诺因为这个孩子,在程扬上学期间增加了去程家的次数。那么肉肉的一团,他不敢抱,就是看着,也知道牵挂这个俗世的线就又多了一根。程音对他说:“姑父,或者干爸,你觉得哪个称呼近,将来就让这小人这么叫你。”“都要。”钟诺笑着,把自己的小指伸过去,让那个小肉球攥着。心中盼着程扬快点毕业,也要生一个这样的娃娃。

    每晚的功课雷打不动,天眼时有时无,又增加了一项新的技能:梦境。有时梦境在现实中能找到对镜。也问过师父,师父只是问他一句话:“你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梦境中呢?”这句话倒不需要多费力地参。

    直到他真真切切地做了一个梦。

    (三)断流2

    梦中,他和程扬去马尔代夫度蜜月。浮潜的时候,不知怎么,程扬的面镜进了水,她呛到了气管里,送到岛上,一切都晚了。他转身往海里跳,被人拦住。回到国内,物是人非。活在对程扬无极的思念中,几次撑不下去时,都是程音叫干女儿去哄他,让他觉知到那份牵挂。可毕竟是人家的孩子,这份牵挂像蜘蛛丝,稍稍挥挥手,就能抹于无形。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了然一生。

    惊醒后,他下意识地去抹泪,惊觉那失态的嚎啕,泉涌般的眼泪,抽筋碎骨的痛楚都是在梦里。但是此后几十年形单影只的落寂,心尖被剜掉一块的空虚是如此地真实,从自己的身体弥漫开去,充斥着整个空间。

    程扬在凌晨接到钟诺的电话,他从来没有这么早和她联系。“扬扬,我们可不可以不去马尔代夫?”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打掉了程扬的全部起床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昨天上网查了一下,每年去马尔代夫的中国人都有溺水的。”程扬被这孩子般的理由逗笑了,她的诺哥在她面前越来越孩子气,“诺诺,告诉我真实的理由。”真实的理由?真实的理由比这还说不出口:“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什么?”“梦到你被水母蛰了。”钟诺到底没敢说出来。

    “哎呀,水母蛰了又死不了人,何况还是梦。你没睡好吧,去睡个回笼觉。”内陆城市长大的孩子,对海有一种痴迷,程扬上大学期间学会了游泳,早就指定蜜月要去马尔代夫。

    终于等到了程扬的毕业,她本可以继续读研或者留在本省的乐团,但和钟诺一起商量,决定开个古琴社,可以教学演出两不误。两个人选好了房子,在装修期间去马尔代夫度假,回来再办结婚仪式。钟诺没能说服程扬取消马尔代夫之行,只好报了一个10节课的游泳学习班,希望把自己速成为游泳健将。

    临行辞别师父,又问了一次梦境与实境的关系,师父说:“你会不会在做梦的时候告诉自己这是做梦呢?”“会的,不过不是每次都可以提醒自己。”“争取每次都能提醒自己,然后试试去扭转梦境,不同空间,都是在不同的梦中,就是不知道你会扭转哪一层空间的梦境。”师父深深地看了一眼钟诺:“你终于长大成人,今后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事业,红尘既然一定要去,就不要白去,事事皆为菩萨道,此生就为成菩萨打下些资粮吧。记住,为善无小事,在家里要互为菩萨,帮人帮己,救人救己。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钟诺吗?”这一直是钟诺心中的谜:师父俗姓不是钟,既是弃婴,显见的不知父名。“忠人一诺,不可放弃,不可悔改,不负承诺。”

    他们启程了,去马尔代夫。

    (三)断流3

    快艇把他们和一起从国内出发的两对情侣接到岛上,马尔代夫的海岛大同小异,但是对于一心奔海的程扬而言,却无比新奇。她踏上岛就想下海,被钟诺一把拉住:“长途飞行,也没睡好,休息好了,再下海好不好?”程扬乖巧地答应,却又不肯休息,办了入住就去勘察全岛。两人牵手环岛一周,坐在夕阳余晖的沙滩上,洒金海面,波光涟漪,椰影娑婆,微风温存,钟诺侧头注视程扬沐浴在落日中的面颊,细细的绒毛仿佛镶了一层金边,长长的睫毛上遍布金色星辰,脸上似有万丈光芒。他恨自己没有功力不能刹那永恒。心中一个念头:其实地老天荒也没有多长,瞬间凝顿就是地老天荒了。

    在岛上几天,出海夜钓、海上拖伞,摩托快艇,玩的不亦乐乎。他们住的是海上木屋,出门即下海,每次下海,钟诺都不离左右,虽然水性没有程扬好,只要在身边心中就安然些。雷打不动的是每晚打坐,程扬在钟诺的引导下,也能偶尔进入定中,不同的是自从钟诺做了那个噩梦以后,每晚打坐后的功德回向,除了给一切众生,又特殊强调:愿拥有改变结果的能力。倒数第二天回国的晚上,钟诺打坐中天眼看到程扬周身一层厚厚的柔光,欣喜不已:生命值如此厚重,看来真的没有危险了。

    岛的北侧不是沙滩,几块瘦骨嶙峋的礁石有些狰狞地卧在岸边,海面下是陡壁,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小朋友水性极好,他们只戴一副潜镜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凭一口气,再浮上来。程扬在附近的礁石上坐着,看得跃跃欲试,却被钟诺死死拉住,他总是放不下那个梦。明天就要离岛,两个人浮潜半天,有些累了,坐在礁石上看几个孩子嬉戏。

    只见几个小男孩一个鱼跃扎下去,再直立踩水浮上来,此起彼伏。程扬看着看着,变了脸色,来不及说话,连面镜都没戴,条件反射般冲到水里游过去:两个孩子,一个浮上来一个扎下去,头撞到了一起,水面瞬间一抹血红。钟诺紧跟在程扬后面,一人捞起一个男孩,往岸边游去,两个孩子在水里乱蹬乱踹,钟诺的水性本就马马虎虎,被半昏半醒的孩子大力踹在胸口,身子一偏,匆匆忙忙戴的浮潜镜滑脱一半,头磕在礁石上,鼻子一呛,忍不住大口喝了几口海水,慌乱中看程扬快到岸边了,被几个岸上的人接应,心中那阡陌红尘挂着的一根丝线仿佛再也承载不了千钧重量,用尽全力把手中的孩子向岸边推去,胸腔中似万针攒过,留不住一丝氧气,用仅存的听力听到程扬撕心裂肺的呼唤,却无法应答,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是:我竟然这样改变了结果!

    (三)断流4

    扬扬:

    这是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如果你能看到,说明我们已经天各一方了。

    我那天做的梦是失去了你。在梦中惊醒的痛彻心肺,像没有氧气一样让我窒息,从心间剜去一块透出的真实让我无法忽视这种可能。我只有拼劲全力制止它的发生。也许我的愿力还不够强大,改变不了事情发生的必然,那就求它改变结果。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结果。试想一下,你能看到这封信,就不是皆大欢喜的结果,但至少是我希望的。

    程音有一次和我说:你和我妹以后最好不要参加公众活动,什么同学聚会、家庭聚会,都不用去。我问为什么。他说:只要你俩在一个场合出现,眼睛里面就没有别人,世界所有的有机物、无机物都不存在,就看见你俩彼此看对方晶亮的眼神,仿佛发着光。我记得当时捣他一拳,被他说得有些难为情。但细想来,真的有你出现的场景我只记得你,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其他都是背景墙,模糊不清。

    从你18岁开始,有你的日子才叫不虚度,也许我前20几年修行的功德就是为了遇上你。可是我何德何能啊?我问过师父是不是前世因缘,师父说所有的偶遇都是前世因果,何况千年修的共枕眠。那么我就不问了,不问前生后世。向你求婚时,我说过,要去陪你生生世世,只要你在轮回中,我必生死相伴。你答应了。这是我的愿力,也是你的愿力。

    所以,亲爱的扬,我求你:好好活下去。你要成为一个妻子,成为一个母亲,体验一世人身的所有酸甜苦辣,贪嗔痴慢。若有幸,下一世脱离轮回,不再有悲喜,只要生命之流不断,轮回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

    若你想在轮回中找到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出现。我不喝孟婆汤,不过断魂桥,哪怕在中阴界一直飘着,我也要抓住一切机会回到你身边。你要对身边每一个人都好,因为说不定那就是我。

    这封信不知道写多长才能收尾,真想一直写下去。

    唉,舍不得,爱别离,人生实苦。师父说一切都是皮相,一切都是虚妄。我知道,可参不破。好像有些自私啊,把思念留给你。即便是思念,也要活下去,唯有你活着,才能等到我。

    我去去就回!

    爱你,吻你,不想放开你!

                                            钟诺!

    (四)轮回

    钟诺的愿力使他摆脱六道轮回,在中阴界徘徊着,身边很多进入中阴界的魂魄或者被业力牵引,重入六道,或者直达罗汉、菩萨界。他哪也不去,时刻感知着程扬的生活。他能感知到她恢复了平静,步入生活的正常状态。在她结婚后,他站入了人道循环的队列里。排队轮到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向着皓腕玉镯,一身鹅黄长衫的程扬飞去。

    9个多月后,程扬的儿子呱呱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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