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寒冷的时候，我喜欢出门晃悠。
主要是空气干净，倒不是不怕冷。寒冷也会激发食欲，晃悠累了，找个小馆子吃吃肉，喝喝酒，惬意得很。
路过一个过街地下通道的时候，听到一阵空灵的打击乐。声音独特而熟悉，应该是手碟，而且是不便宜的那种。这种乐器历史很短，21世纪之后才出现的，形似两个倒扣的铁锅合在一起。前两年在孙红雷演的一个热剧里出现，为人所知。
我挺喜欢这玩意的声音，乍听有点弦乐的清朗，细听却很空幽，颇有些巫术的气息，好像那怪异的外形中，囚禁着一个孤独的灵魂。随敲击低吟。
听久了，就特别想来一个泰式精油SPA。当然，是正规的那种。就像吃肉就要喝酒，喝酒就要抽烟一样。
这个过街通道挺长，没有冷风，看来设计得挺合理，适合摆摊贴膜。但是没人贴膜。远远地看去，只有那个玩手碟的人，圈了几个粉，驻足聆听。
我走了过去。玩手碟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短发，眼睛微闭，技艺娴熟。
竟没有直播，也没有卖艺的暗示，那只巨大尺寸的手碟闪耀着昂贵的光泽。真是幸运。碰到一个纯艺术家。
他的手法实在是精湛，能把手碟打出流畅而细腻的旋律，并非幽远阴郁的风格，而更似尤克里里那种阳光沙滩的气息。以至于在灯光暗淡的地下通道，让人感觉内心明亮。
这种技艺，若是直播，随随便便吸个几十万粉，应该不难。即便是在三里屯，随便找个人流量大的地方敲几下，也能引来不少迷妹。
之前偶尔在三里屯见到有背着吉他的人，破锣嗓子配劣质音箱，吼几句汪峰的歌，都可以引得众人驻足，不乏为音乐梦想啧啧称赞者。而演唱者，面前架着直播的手机，脚下放着扔钱的吉他盒子，线上加线下。用最近流行的话说，求生欲表现到了极致。
这么说，倒不是戏谑街头卖艺。对于流浪歌手，我一直是尊重的。但我印象中最令我震撼的街头流浪歌手，和那个玩手碟的哥们很像，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电子设备，纯粹就是古典吉他清唱。
无法用专业词汇去形容那种技艺，因为我对音乐知之甚少。只觉得他手指弹拨的旋律，落在地上，梦想生根发芽。好的音乐，令人屏息，天地间自然寂静，灵魂之力振荡空气，声音清晰干净，恰到好处地不伤行人听力……
艺术之美，如给人造梦。而梦想如河流，又如春风，在清澈的荒野，涌动，像是一种密码，只要聆听者有解码的能力，它能产生的共鸣，大于一切世上高分贝的声音。
大功率山寨Marshall音箱，确实可以把声音传到很远，覆盖更大的“流量”。但是声音完全变质了，扭曲中带着欲望，励志得让人有些心悸。走近了，脑壳疼。
你担心别人不了解你的梦想，你的境界，故而用音量优势压倒众生。结果你谁也无法征服，保安会走过来，轻而易举征服你。即便有些围观者，他们看的也是你演绎“梦想”的姿态，并非被音乐吸引。
如佛教中的禅，可以是一块孤异的石头，一杯刚泡好的茶，一枚飘摇而下的枯叶。这些微小而毫不起眼的东西，在欣赏者眼中，都是禅，让人内心寂静出力量，比泰山北斗更恒久。而挂在墙上那个大大的“禅”字，则是最虚浮无力的，纯粹是给游客看的。
敲手碟的哥们无论是技艺，还是做派，毫无疑问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选择的场景，也是很好的。
首先，这地方不冷。这很重要，无需过度神话艺术，艺术家也怕被冻死。所以在零下八度的时候，在三里屯户外打手碟，显然不合理，手都冻麻了。也不能在下面放个炉子，那样看起来像卖烧饼的。
其次，地下通道这地方空旷，有回音。和手碟这种乐器的属性很搭。
再则，人少。人声过于嘈杂的地方，影响艺术家创作的心情。动不动有人大叫一声，卧槽，这人好牛逼，铁锅都可以拍出音乐来，铲子都不用。不讲究的人，说不定还会直接上手去摸一摸。
一场孤独的表演，很可能演变成地推。
于是人越围越多，大家都以为他是卖手碟的。这个想法很正常，那些卖葫芦丝的，卖陶笛的，经常这样现场示范，当场贩售。
之前和朋友出去，遇到不直播不插电不设功德箱的街头弹唱人，背后也没有什么乐器店，看不出任何商业回报。朋友很疑惑，他图啥呢？我说不图啥，他只是喜欢在这个地方唱歌。就像很多人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唱歌一样。
他也未必有一颗用音乐利益众生的心，纯粹就是想要唱歌了，但是不想在家唱，于是背着吉他，四处晃悠，到了一处他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弹唱一会儿，自己开心。
至于你开不开心，关人家鸟事。爱听就听会儿，不爱听就走开。只是不要因为好奇就去摸人家，以及人家的设备。有人手贱，以为街头表演的，都像发传单的卡通狗熊一样，可以随便摸的。
对于一个纯粹自得其乐的艺术家来讲，他并不希望有太多人驻足。
地下通道不是一个值得徜徉的地方。大家匆匆而过。目的地明显。愿意驻足聆听的，往往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因为确实被音乐吸引。
如同河流中被石头挡住的浮木，短暂地停留，致意，然后继续漂流。河流继续清澈，世界如常。石头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存在，勾住一大坨水草，继而堵住垃圾，藏污纳垢。
我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一对小情侣见我挪开了最佳欣赏位置，忙挤了过来，举着手机摄像。大概是要在抖音与人分享吧。
我想到艺术家的视频，出现在抖音，被别人蒙上一层功利，不禁一阵反胃。可是小情侣的行为也没什么可以指责的，他们或许只是喜欢和别人分享悲喜。只是他们并不明白，世间的悲喜，难以分享。
与朋友分享之后还能不变味的，唯有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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