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一）

上世纪九十年代，山东大旱。

其实，历史上山东的旱情屡见不鲜，无数的山东人因干旱庄稼颗粒无收，人们出去逃荒要饭，无数的人死在了逃荒路上，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我们村不到三百户，本来村子前是有条河，河水清澈见底，能清楚得看见河里游泳的鱼儿，河底是金色的沙，沙中间还有大大小小的泉眼，“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掬一捧水喝一口，味道清冽甘甜，非常好喝。

后来河水渐渐变浑，水底的沙化作泥，那沙不知怎样消失的。连泉眼都不冒水了，再后来，连浑的河水都没有了一滴。

那几年，下雨就像下油，甚至比油还稀少。

多数人家的压井里已压不出水来，整个村子，到最后，有水的人家还二十多户，我家就是其中的一家。

（二）

每天天不亮，我家门口就聚满了打水的邻居，大部分是挑着两个水桶，排着长长的队伍，扁担勾挂在水桶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家那时热闹得很，每天都是进进出出的挑着担子的男男女女。

压井每天超负荷运转，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歇，压井桶里的皮钱用不了几天就碎成渣渣，父亲干脆去镇上买回来一大摞，随时准备更换。

这种状况还好，算是维持了几年。

后来村里有些人家开始筹划着打机井，先在田地里打，庄稼得浇水吧。

可很多地方，钻下眼儿，机器白天黑夜不停地运转，好些天下来，已是十几米深，一滴水没有。

人们无奈地望着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换地方吧，地下没有水脉啊。

我那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测过地下水脉，也不懂，只想着他们打好多个眼都打不出水来。

但是，不管怎样，村子里最后还是打出了几眼机井。

整个村子的庄稼就指望那几眼机井抗旱，抽水机没白没黑地干活，水流也越来越细，最后抽到胳膊粗的水管里就只有半管，半管水淌着，浇一亩地要费好长时间。

东海龙王睡着了，玉皇大帝也在打盹，都忘记了还有下雨这回事了。

还好，不管怎样，还能浇上水，起码庄稼不会绝收。

听说附近山岭上的村子有段时间人脸都不洗，只留着仅有的那点水喝，不能渴死吧。

我们村嫁到山岭村的女子回了娘家，她浑身酸臭，头发都脏得打了结，娘家嫂子嫌她身上有虱子，不让进门，她急得抓起嫂子家放在墙角的农药瓶子往头上浇去，农药顺着头发灌进脖领子，又淌了一身，好吧，虱子问题结决了，浑身农药怎么办？

洗吧，嫂子骂骂咧咧地出去打水，挑着桶到我家了还在骂:“浪妮子浪的不轻，洗个澡还得回俺家洗，俺还得给您打水，伺候老的，还得伺候出了门子的。”一肚子怨气。

我家的压井已不堪重负了。

水越来越少，最后水流细的像麻绳，压一桶水需很长时间。

后来父亲找了钻井队，想把我家井加深，可钻了没多深，钻不动了，水还红通通的很浑浊，母亲没舍得倒掉那些水，就放盆里，等泥沙都落了底，水清的时候，母亲倒锅里烧水。

可倒进锅后怎么越看越不对劲儿，怎么水里很多游动的东西？

仔细看，都是些粉色的，几毫米长左右的小虫子，像小蛔虫，又像蚯蚓，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很是活泼。

吓坏了的母亲喊来了父亲。父亲说，烧开喝吧，烧开了，虫子就死了，总不能渴死吧。

无奈的母亲，烧了一锅肉虫汤。

忍着恶心，喝了点儿，就再也喝不下去了。

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地下水里怎么还有那种虫。

（三）

地下水位正急速下降着。

很多人家都打不出水了。

水荒越来越严重，村子里人心惶惶。

不是还有田野里的机井嘛。

大家就在离村子最近的机井旁按一台抽水机，那机井不是源源不断，而是抽着抽着就断流，人们只能每隔两天一次，每次从早八点到中午十二点，这个固定时间去接水。

人们就把家里能用的盛水的容器充分利用起来，还有的直接去买铁桶，一边一个绑在小推车上。

每天早晨，村子中心的大路上浩浩荡荡，人声被叮叮当当的铁桶声掩盖，还有骡马的叫声，驴叫声，牛“哞哞”叫，村子里有马车的人家占了上风，大马车拉一个大胶皮罐，那个装很多，一家人能用好几天。

小地排子拉的桶小点，村里的肥婆扭着肥腰，撅个大腚都快顾涌不动了，跟她赶的毛驴一样缓慢，然后就是一溜小推车推的推桶，小推车的好处是直接推进院子，倒进大缸，方便。

那用担仗挑的，一溜小跑，来来回回好多趟，简直是杯水车薪。

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把尾巴往天上一撅，尾巴下的窟窿眼里冒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粪蛋，劈哩叭啦落了一地，又马上被乱糟糟的人们踩成了粪饼，也不嫌埋汰，唉， 谁还顾得上这个？

不管怎样，水算是喝上了。

那种状况持续了不到一年，村子里来了先进的钻井队，据说能钻地下很深，几十米都有。

几乎每家每户都钻了一个深井。

从那后，不管多么干旱的年景，那些深井一直没干过，庄稼都能及时地浇上水。

直到现在，老家院口子里还是用的那眼机井，墙上安一个小电机，合上闸，水很快就抽满缸。

地下水位丝毫没有上升。

农作物还是靠浇水，即便是雨水多的年头。

村子好几年前就通了自来水，村头还有自来水净化设备。

村子里的人们像全国大众百姓一样喝上了纯净水，可纯净水，喝起来寡淡无味，根本就不是当年的泉水，清冽甘甜。

人，连赖以生存的最根本的东西都变了味儿。

现代人在享受着科技进步带来的方便的同时，失去的却是人类最珍贵的东西——那真真正正的纯天然的水。

越是拼了命地追逐科技发达，

天然，离我们越是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