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严歌苓的小说冷静与幽默同行，温情与练达并重。读她的小说欲罢不能，我着了魔似的一部接着一部读，大呼过瘾。《陆犯焉识》更是颠覆之作，大有“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之慨。

小说的主人公陆焉识是个公子哥式的人物，风流倜傥，博才多学。他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做花花公子，还会盲写（所谓盲写就是在脑子里书写，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难的是，必须把成本成册的盲写成果长久存放在记忆）。

然而这么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学儒却含冤入狱二十余年，沦为一个对社会对家庭彻底无用的废物，甚至于还牵连到妻子和儿女的政治生命。恩娘对焉识的评价堪为一针见血，也是对当时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总体评价。

"老早呢，觉得你没用场好，心底里不龌龊，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现在看看，没用场就是没用场。"恩娘说。"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

一个守寡多年的妇道人家一语道破天机。在那个纷繁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有用场的人变得无用场。会见风使舵、政治嗅觉灵敏的跳梁小丑们倒是呼风唤雨、横行天下。

而陆焉识迂腐可笑的书生气，让他在历次的运动中吃尽了亏，也不知悔改。

回上海任大学教授其间，因不肯把自己写的论文借给大卫发表而遭遇报复。大卫匿名写文谩骂焉识是“汉奸”，焉识回文反击，这一辩一驳分不出个是非，焉识在大学倒是落得个形影单只的下场。

大学内迁重庆时，焉识在左翼小报上发表的文章得罪了教育部，被当局特务抓入地牢关押两年。若不是念痕出手相救，这地牢还不知道坐到何时呢？

抗战结束焉识从重庆回到上海，地痞流氓想霸占陆家老宅，恩娘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保住了老宅。家里生活刚安稳些，焉识的笔头又开始不安分，写文章讽刺那些恶棍，惹恼了他们，陆家房产又开始岌岌可危，恩娘经受不住打击，咽气了。

解放后，焉识重新恢复大学教授的职位。本来日子过得顺心如意，却因为焉识给大卫写的信刊登出来，军代表要他写反省书，本来头一低就过去了，焉识偏不写反省书，却写了辞职书。焉识绝对想不到后果很严重，饭碗丢了不算，还被定性为“反革命”，抓捕入狱。

我想这就是我太祖母冯仪芳说的"没用场"。一般此类"没用场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误以为本事可以让他们凌驾于人，让人们有求于他们的本事，在榨取他们本事的同时，至少可以容他们清高，容他们独立自由地过完一生。但是他们从来不懂，他们的本事孤立起来很少派得上用场，本事被榨干也没人会饶过他们，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琐，已经参与了勾结和纷争，失去了他们最看重的独立自由。

焉识在大西北荒漠里改造了二十年，牢狱生活的艰辛、精神的匮乏、犯人之前的倾轧，那个口若悬河、玉树临风的焉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浑身沧桑、张嘴就结巴的无期徒犯“老几”。

清朝“文字狱”被流放宁古塔的名门望族不计其数，宁古塔环境恶劣，气候异常，寸草不生，五谷不长，很多犯人宁愿挨斩，也不愿去宁古塔服刑。

大西北荒漠与宁古塔有过之而不及。有犯人饿死、冻死、病死、斗殴致死，还有犯人精神崩溃到自杀，焉识能存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这得益于焉识的运气和高智商，当然更重要的是妻子婉喻给予焉识忠贞不渝的爱，让焉识在风沙洗涤中忏悔，在枯夜不眠中回忆。婉喻的爱是腐臭泥沼里那一丝荷叶的清香，焉识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他要见到婉喻，向她袒露心迹，他是深爱她的。

饱尝思念痛苦的焉识终于等到获释的那一天，然而婉喻却失忆了。他脑海里写满了想对婉喻亲口说的话，却失去了倾诉的对象。儿女们对一个古稀之年的老改犯父亲盘剥利用、排斥嫌弃，焉识意识到自己在上海已无立足之地，便带着婉喻的骨灰不告而别，回到了大西北荒漠，那是焉识曾经服刑的地方，也是焉识自我救赎的地方。无论天涯海角，只要和婉喻在一起，那里就是焉识的家。

据说严歌苓创作《陆犯焉识》这部政治色彩浓烈的小说，就是估计到没人会有胆量将它改编成电影，从而有充分的创作自由权利。然而老谋子看了小说之后，果断买下电影编剧权，拍成了电影《归来》。

电影《归来》只保留焉识越狱归来和刑满释放归来的情节。情节的缺失使得人物形象欠丰满，但老谋子会挑演员，选了老戏骨陈道明演陆焉识。陈道明形象儒雅，风度不凡，在气质上非常接近陆焉识，再加上他如火纯青的演技， 把陆焉识演活了。巩俐的演技也了得，奋力掩护越狱的焉识那场戏看得我泪流满面。失忆的婉喻听到焉识弹奏熟悉的钢琴曲，眼睛里闪着光芒，焉识以为唤起了妻子的记忆，温情拥婉喻入怀，却换来婉喻一个冷不丁的巴掌。这场戏陈道明和巩俐演得出神入化，令观众心酸不已。

电影也好，小说也罢，那些都是虚构的艺术，但艺术起源于生活，提纯于生活。陆焉识虽说是个虚构的人物，但真实的世界里却可以找到很多“陆焉识”。他们中的一部分因不堪凌辱而自杀，如翻译家傅雷。还有一部分忍辱负重，活到自己被重新估价的那一天，如大师杨绛先生，文革时期她白天被剃了阴阳头游街示众，晚上照样读书做学问，这需要怎样强大的内心作支撑啊！

中国社会发展至今，“尊重知识、尊重文化”被赋予前所未有的地位。国家鼓励沿袭传统文化，鼓励发扬创新精神。曾经的“臭老九”们久旱逢甘霖，重新焕发生机。

无用场的人变得大有用武之地，地下的恩娘若知道会作何感想？陆焉识如果还在世间，该是又要手痒痒写文章了。不过这一回肯定不会是挖苦和讽刺，而是感叹有用场的人终于能真正派上用场，这才是文明的国度，有希望的国度！

“无用便是有用”，“陆焉识”焉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