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快门“咔嚓”按下的时候,那个人的生命便被我终结。
说起渡命相机,还得缘于二十年前,一个叫了尘的法师送我的,他说我三情六欲,丢了一情,只剩两情,只能靠渡命为生,便将渡亡法器藏于相机之中,只要我按下快门,便可一命抵命。
我十年需渡一命,一命乃需一情,才能苟活。
每渡一命,如遭天雷之火,异常凶险,绝不亚于神仙渡劫。
这年,又是我渡命之年,师傅拿着星罗盘,算准了方位,让我去意境影楼渡命。
我在这家影楼做了摄影师,接到一张过期的婚纱摄影单,男人叫刘东,女人叫唯旭。
这个男人,便是我要取他性命之人。
刘东身高一米八零,细皮嫩肉,拿着苹果手机,他来的很早,一见到唯旭,眼睛立即眯成一条直线,笑嘻嘻的上前讨好,“唯旭,你来了。”
唯旭木讷,像个陶泥捏出来的人儿,脸上连个表情都没有,随便“嗯”了一声,她身旁牵着一个五岁的男孩,只有孩子对他友好的笑了笑。
唯旭面无表情的坐在梳妆镜台前,化妆师给她描眉画眼,浩浩在一边吧唧吧唧地唆着棒棒糖,好奇的看着化妆师给母亲粘假睫毛,样子极其可爱。
刘东变戏法的从牛皮包里掏出一个黄云锦缎首饰盒,里面装着一串质地上乘的大溪地黑珍珠项链,他把项链往梳妆台上一放,说道,“唯旭,笑一笑,这串项链就送给你了。”
每一颗黑珍珠妖娆妩媚,全是正圆,在灯光下发出五彩光芒,格外刺眼,唯旭看都没看一眼,仍旧像个大冰棍一样坐在那里,脸上无动于衷,看不出半点波澜。
刘东不死心,以为她嫌这个不够好,又拿出另一只红色锦缎盒,里面装着金光灿灿的步摇发簪,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真金打造,晃得化妆师睫毛都给粘不上去了。
刘东挤眉弄眼的嬉笑着,“唯旭,你看这个怎样?喜欢吧!你拍古装照,戴上这个肯定好看,这是我特意找匠师照着电视剧里的步摇打造的,足金,你若笑一笑,这个也送给你。”
昂贵的首饰随意摆放在梳妆镜台,刘东笑的有些猥琐,带着腐朽的铜臭味儿,他以为这样她会很喜欢。
唯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像她是青楼的卖笑女子,便话如冷箭地放了出来,“拿走。”
刘东没有动,讨好的一笑,“你戴上好看,全是送你的,只要你笑一笑嘛!”
“我叫你快拿走。”唯旭的话中带了七分怒火,冷冽的脸上扑簌簌地掉了一层粉,锦盒里的首饰越发显得招摇刺目。
刘东怕她生气,只好将锦盒收回,嘴里却嘟囔着,“我这么有钱,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笑一笑。”
邻近的女孩投来了奇异的目光,她正在画眼线,眼睛上被晕染了一个黑疙瘩,化妆师只好用棉签擦拭掉,冷不防地斜觑了刘东一眼。
我正在一旁调整相机,一边观察,一边琢磨着什么时候把普通的单反相机换成渡命相机,他此番轻贱女子的模样,令我恨不得立即取了他的命。
第一套妆系风格是秀禾,今年比较流行。
刘东已换好了衣服站在我面前,那套古典的大红喜服,本是喜庆至极,穿在他身上像吊丧,硬是成了一种讽刺。
唯旭盘着丸子头,戴着假金步摇,活像一个盛宠至极的妃子,她的脸化的很苍白,秀丽的容颜上没有一丝笑容,仿若一个雕刻精致的木偶。
我心里想,这姑娘怎么了?为什么她不会笑,脸上竟是这般冰冷?
来到摄影棚,刘东拉了拉唯旭的手,被她嫌弃的丢到一边,她刻意和他保持了一尺的距离,这个距离正好是一个人的距离。
婚纱照讲求的是幸福感与亲密感,如果两个人刻意保持距离,拍出的不是幸福而是苦大仇深,这便有失拍照的意义。
我算了一下时间,现在还不是最佳渡亡时间,便劝道,“姑娘,你笑一笑,表情出来拍出照会比较好看,你比较一下照片就知道了。”
我把相机拿到她跟前,让她看了看刚拍出的照片,她的表情僵硬,而旁边刘东笑的很自然,两者截然相反,却道出了不同的心态。
我继续说,”我调出之前给新娘拍的照片,你看看,是不是这样笑的很好看,你可以和你自己的照片比一下,区别就出来了。“
唯旭似乎被照片里新娘的笑容触动了,她努力抽动一下唇角,但终究没能笑出来。
我的助理见有戏,便说了一些幽默的话逗她笑,”这老公当的够可以啊,老婆不笑,还不赶紧过来帮一下忙,把手放在你媳妇的屁股上,捏她一把助助力!”
刘东听话的挪过身子,将手放在唯旭的屁股上捏了一把,一般正常的小媳妇儿都会笑,她却是个特例,不但不笑,反而扬起手来准备给他一巴掌,幸好他反应灵敏,笑嘻嘻地将手接了下来,“要打往这里打,那里打的不是地方。”
说着,他拉着唯旭的手打自己的屁股,被她恼羞成怒的甩开。
刘东笑的是那样猥琐,连我都不能接受,让我用这样一个男人的命去渡我的命,令我有些鄙夷自己,但没有办法,只有他的命可取来渡,这是师傅嘱咐我的话,我必须牢记在心。
唯旭不肯让他贴着自己站,我只好给他们换了另一种带距离感的体姿,相机里的唯旭脸若冰霜,刘东却笑魇如花。
我一连拍了数十张照片,唯旭始终没能笑上一笑,这对于一个摄影师来说,有种挫败感。
我拍的漫不经心,被刘东看出了异样,将我拉到一边说,“你能不能拍张让她笑的照片,不管使用什么方法都行,就一张便可,我有钱,也愿意花时间。”
我心里想,“你有时间,有钱,我要的却是你的命,我可等不起。”我口中答应了他,心中更加看他不起,这十足的纨绔子弟,富二代,不就是啃老嘛,有钱了不起啊?
我叹了口气,就当是在刘东生命终结前遂了他的心愿,答应拍出让唯旭笑的照片。
为了博唯旭一笑,我使了千百种方法,讲段子,说故事,搞怪……她就是不会笑,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我让唯旭和孩子去一旁休息,拉着刘东蹲坐在一边聊起了天,闹了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唯旭的结发丈夫,而是顶替她的前夫来拍婚纱照的,偿去她的一个心愿。
他不叫刘东,那是她前夫的名字,他的名字叫甘铁生。
唯旭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姑娘,她和第一任丈夫刘东相识于同学聚会上,毕业后谈了三四年恋爱,在家人的见证下结了婚,她在意境影楼订下婚纱套系,还没来的及拍摄,刘东便死于非命。
从那以后,她便不会笑了,就像中了一个魔咒,需要一个男人帮她解开。
浩浩是她和前夫的孩子,刚出生就没有爸爸,孩子一直由唯旭的母亲抚养。
唯旭在鉴宝阁上班,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持宝者来鉴宝,或者请求出售寄存的藏品,唯旭负责接待登记和招宝。
有日,雨若瓢泼,进来一个狼狈不堪的男人,他的样貌还算俊美,皮肤白皙,穿着也不甚讲究,但衣服的质地很好,浑身上下被浇了个透彻,不停地打着哆嗦,唯旭以为他是持宝人,给了他一条毛巾,让他擦干,以免着凉。
他却称自己来避雨,并没有宝贝可鉴,他用苍白的手捂着自己的胃,另一只手颤抖的从衣兜里掏出塑封胶囊,有气无力的说道,“能给我一杯水吗?凉的也行。”
唯旭看了看,二话不说接了杯温水给他。
他接过有温度的水,心中一暖,将胶囊冲了下去,平时喝这种药,苦的他皱起眉头,这次却像喝蜜一样。
“我叫甘铁生,你叫什么?”他笑的不怀好意,调戏的意味极重。
她生气的甩出”唯旭“二字,便不再理他。
他默默念了几遍名字,兴奋的像只兔子,追问道,“你结婚了吗?”
唯旭眉头紧锁,脸色惨白,像一抹清冷的月光,寒的他有些难受。
回去之后,他夜夜难寐,在想,这个姑娘怎么不会笑,从始至终只有一种表情,不,她会生气,是不是因为她没有钱,所以时常不开心?如果他有钱,有钱是不是就会喜欢他?对他笑?
他父亲是地产开发老板,家中遍地是金,他父亲的女人都爱钱,只要有钱,她们开心,还能各种卖笑。
又一日,甘铁生的父亲让他去古玩城买些古董花瓶,他想起了唯旭,便抱着高价买来的青花瓷找她鉴别,他说,“你看这些花瓶怎么样?清朝早起的粉彩,很值钱的,你对我笑一下,我慷慨的都送给你好了,反正我有的是钱。”
他说这话时自信满满,带着几分下流,几分调笑,几分铜臭,猥琐的很。
唯旭怔了怔,破口大骂,说他是神经病,脑子有问题,找鸡找错了地方。
甘铁生蒙了,他惹心爱的姑娘生气了吗?姑娘们不都是喜欢钱吗?
没人告诉他怎样取悦一个人,也没人告诉他怎样让他喜欢的姑娘笑一笑。
他想,大概是他买的东西不够贵,不够精致。
他又以高价买回许多珍稀玉石送给唯旭,都被她无情地扔了回去,她警告他不要再买了,他却厚着脸皮说,“只要你笑笑,我便不再买了。”
唯旭甚觉无趣,不愿多搭理他,他却锲而不舍,再接再励,捧着各种稀奇玩意追着唯旭鉴别,“这次买的多,你应该会喜欢吧。”
大概唯旭也被他感动了几分,怕他花太多的冤枉钱,便仔细给他讲了讲如何区分赝品,他似乎找到了深入接触她的方法,以此为由,天天找她,日子久了,唯旭对他也和开始不太一样了,只是他喜欢的姑娘从未对他笑过。
唯旭不会笑,他心里难过,咨询了有名的医生、江湖术士,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有个算卦的老先生告诉他,这种人属于天生性格缺陷,一旦遇到刺激事件,性格缺陷便会暴露出来。
甘铁生不相信,他认为人不会笑,是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只要他做出让她开心的事,她一定能对他笑一笑,就算散尽家财,他也愿意。
他三天两头给她买回漂亮衣服,想讨她欢心,她却从未收过,他试探地送去一个鱼缸,里面装了十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金鱼,特别好看,被她推出门外,但从屋里跑出一个小男孩,他把鱼缸抱回去替她收下,经过询问,他才知道浩浩是她前夫的孩子,他喜欢的姑娘早已结婚了。
甘铁生很心痛,生了场病,这个姑娘怎么就结婚了,还有个孩子,他故意向浩浩示好,从一个小孩子的口中套出更多关于唯旭和她前夫的事情。
浩浩自幼丧父,他的心更疼了,忽然明白了姑娘不会笑的原因,他发誓,这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好,这辈子一定要让她笑上一回。
他将浩浩视为己出,给他买玩具零食,带他去游乐场,他发现只要浩浩开心,唯旭似乎也能对他更感激一些,也许有天,她还能对他笑一笑。
那晚,他向她求婚,说浩浩应该有个父亲。
她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他的求婚,这让他心里很不爽。
结婚前,她说要和他拍一套婚纱,单子已经下好了。
他本来很感动,接过单子却发现是五年前订的,新郎的名字是刘东,不是他甘铁生。
为了心爱的女人,他忍着伤痛答应了,其实他心里明白,他是个替代品,永远比不了她的前夫。
……
故事断了,甘铁生泣不成声,见浩浩跑来,立即止住了眼泪。
“爸爸,你怎么哭了?”
甘铁生揉揉眼睛,笑道,“你看爸爸哪里是哭?是高兴,去喊你妈妈来拍照吧。”
小孩子蹦蹦跳跳的把唯旭喊来,一手牵着唯旭,一手牵着甘铁生,使劲儿把他们往一起凑,唯旭没有拒绝。
我灵机一动,有了!
我说,“让孩子站中间,给你们拍几张全家福。”
浩浩拍这手很乐意,唯旭见孩子赞成,便没有反对。
我顺利的给他们一家三口拍了几十张风格各异的照片,一共拍了七十九张了,我算了算时间,该到换上渡命相机,按下快门的时候了。
可唯旭还没能笑一笑,为了让甘铁生没有遗憾的走,我就遂了他这个心愿,最后一张照片一定让她笑一笑。
我把他们带到意境影楼的境意坊,这是一间装有特效的屋子,人的所想所念便会从镜子里折射出来。
唯旭想念的是自己的前夫,她在镜子前看到的甘铁生是幻像刘东,刘东一出显,我也觉得震惊,他们俩出奇的相似,怪不得唯旭会对他动了情,只是不肯承认,心里一直抗拒。
甘铁生从镜子里看到的唯旭还是唯旭,因为他心无杂念。
唯旭把她和甘铁生的过往都看了一个遍,但镜子里的过往皆是刘东,她看着看着哭了,我有些不知所措,人幸福的时候都应该笑才对,为何她哭了?
我重重叹了口气,我尽力也没能让她笑一笑,但我也不能再等下去,因为时间不允许,需在阴阳交替之时,方可渡命。
“甘铁生,甘铁生,来这里,让我给你拍张纪念照。”我把他喊出来,拿出渡命相机对着他,准备按下快门,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并未流露出悲伤之情。
“我听术士说过,有个渡命的方法,可以治疗不笑症,把我的命渡给另一个人,在渡的时候,让她重温一遍过去,她便能笑一笑,对吗?”他若无表情的说。
“是的,刚才她没有笑,就是因为我还没按快门,放心吧,待我渡完命,会留下她笑的照片,你也算死得其所。”我的心绪有些不稳,忽然觉得这里很沉闷。
“你按快门吧,我愿博她一笑。”他催促道。
我有些犹豫,食指不停地颤抖着,补充道,“就算用这种方法让她笑了,她会忘记过去,忘记你,你也愿意吗?”
“我一个纨绔子弟,以前以为钱能买来一切,现在懂了,钱买不来我心爱姑娘的笑,我愿用命去交换,你快些动手吧!”甘铁生说的毫不在意,让我更难以下手了。
天色暗然,阴阳交替,流云倒转,乾坤挪位。
过了今日,便是七夕了。
七夕?我想到这里,仿佛看见了一道银河,有鹊桥有仙人,还有……心爱的姑娘。
我不能再犹豫了,食指一落,“咔嚓”一声将快门按下。
整个世界黑了去,天空的一角却亮堂起来,星子堆成一座山丘,最高处有那牛郎和织女牵手,牛郎侧过来脸,我恍然看到那是刘东的脸,还有织女竟是唯旭,她笑颜如花,刘东看的如痴如醉。
这样的场景来来回回的重复着,等我醒来的时候,师傅已把我接到五霞山,我以为自己死了,师傅却笑呵呵的摇着头说,“渡命,十年一渡,渡的是命,三十年一渡,渡的是人心,我没有给你说清楚,刚好今年七夕是第三十个年头,你需渡的是人心,所幸你心善,没要了刘东的命,这渡亡相机便送你了,自此以后,你要用它来造福人类。”
“我竟然渡过了?那甘铁生和唯旭呢?”我高兴的跳了起来。
师傅用手划出一道白光,我看到了一张笑如春光的三人合影,挂在刘东新房正厅的墙上。
照片下面的日期正好是阴历7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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