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云绣庄。
段墨生站在闹市的另一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牌匾上的“思云”二字,脸上一片阴霾。
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定只是巧合,小棠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片刻,墨生摆好嬉笑的表情,三步并两步跑到绣庄门口,看到念棠正在沏茶,便不待招呼自行过去坐在她对面。
“棠掌柜,难得你不忙呀,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哦?难得墨公子这么有空呢~什么游戏?来吧!”念棠今天生意奇好,仅半日功夫就卖空了所有绣品,心情相当不错。
“很简单哦,我们来猜拳,输的人,要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不许撒谎的!”墨生一脸认真。
念棠有些无语,小男孩就是这么幼稚……
“好吧好吧,姐我今天心情好,就陪你玩玩~”
第一轮猜拳,念棠就输了。
“小棠,你……你有喜欢的人吗?”墨生怯怯地道出这个羞涩的问题,就马上用手捂住脸,从指缝里偷窥念棠的反应。
只见她脸色蓦地一红,“你这个小屁孩儿,懂什么喜欢啊……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去茶馆偷听那些说书的乱讲故事了?小心我去慧姨那里告你状哦!”
念棠本有些气恼他这样问,但看到他猴子一般的逗趣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你……你不说就算了……那我换个问题,反正你必须得回答我,不许违反游戏规则!”墨生作出不依不饶的认真状。
“小棠……棠姐姐……那你告诉我,你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夫君?”
这个问题倒是蛮好回答,从十四岁那年起,念棠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一个大英雄,一个真正的大侠,可以横刀立马,拯救天下苍生的那种……”
念棠望向窗外的流云,微微出神。这一番话,似是说给墨生,却又像说给自己,又或者,是说给那个人……只是不知,他能否感应得到。
墨生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一种沉思未解的茫然。
见他傻呆呆的模样,念棠噗嗤一笑,“怎么样,就说你不懂吧,告诉你,你也听不明白!”
墨生忽然起身,冲念棠做个鬼脸,“不玩了不玩了,我从学堂偷跑出来,再晚回去要被先生发现了!”
说完,他转身跑出了绣庄,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咦!搞什么鬼?大老远的逃学过来,玩一次猜拳就跑,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念棠无奈的叹了口气,刚刚提起玩游戏的兴致,就被莫名的一盆冷水浇灭。罢了罢了,跟小孩儿计较什么,还是喝口茶水,继续做绣品吧……
*
落雁峰之巅,白衣少年段墨生此时正坐在一块巨石上,望着远方发呆。
落雁峰,是墨生在凤栖山的私人秘境。
在这里,能看到吴县最美的夕阳。每一个晴朗的傍晚,都像有一位仙人,把那红彤彤的温暖球体从半空抛向云海,缓缓地飘落,将一朵朵朴素的云,染成一大片灿烂的晚霞,最后跌进那青碧如玉的沉鱼湾,睡一个晚上再重新来过。
四岁那年,母亲带着他在山中玩耍,无意间发现了这里。后来,母亲永远离开了他,这落雁峰,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来过。
墨生没有闲情去欣赏夕阳,此刻他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念棠的话——
“……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一个大英雄,一个真正的大侠,可以横刀立马,拯救天下苍生的那种……”
虽然,他还不能确定念棠心中的那个人就是姜穆云,但至少,姜穆云比他更符合“大侠”的形象。
生于武林,闯荡江湖,他当然明白“大侠”两字的含义。侠之大者,光明磊落,为国为民。
苍天浩浩,长风猎猎,身为男儿,谁不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或者说,运气。
至少,作为乱真坊掌门人的段墨生,就没有这样的运气。
六岁时,墨生的母亲离奇去世,灵堂刚撤,父亲就迎娶了慧娘。这慧娘待他们父子倒是照顾有加,温柔体贴。他虽在心里责怪父亲薄情,却也愿意理解,并努力接受二人的感情。对慧娘,他始终以礼相待,毕恭毕敬。
直到五年后,他觉得这乱真坊和从前不一样了。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慧娘以“为掌门分忧”之名,接管了越来越多的权力。门人稍有异议,轻则门规责罚,重则逐出门派。乱真坊内部矛盾四起,分帮立派,表面仍然共尊一主,实际上大厦将倾,随时面临着分离崩析的危险。
而父亲不知为何,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任由慧娘胡作非为。
父亲在时,各分舵首领还顾及老掌门多年相待的情份,面子上也都过得去。可就在去年,父亲也病故了。
乱真坊一夜之间分裂成两大派系,一派是墨生的追随者,以骆羽为首,也就是当年父亲麾下最信赖和亲近的人。另一派,则只听从慧娘调遣,多数是近年来由慧娘提拔任命的。
眼看着曾经亲如一家的门人变成现在的样子,墨生心里除了难过,更多的是忧虑。外人或许不知,但他心里最清楚,像乱真坊这样的门派,若失去团结,出现背叛和嫌隙,被吞并是必然的结局,并且每个人都将万劫不复。
因为,乱真坊之所以要靠神秘和隐匿立足于江湖,除了门人大多没有足够的战斗力,需要低调自保,更主要的原因是,乱真坊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一旦泄漏,会给所有人招来杀身之祸。
他是乱真坊的继承者,是新任掌门,是从小被门人呵护长大的孩子,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他必须拼尽全力阻止末日的到来。
慧娘是他的继母,也是最凶险的对手。而慧娘的追随者,却是曾与乱真坊同生共死的门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陪伴他长大的亲人。这样的矛盾该怎样处理怎样平衡,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挑战。
抛去这些不谈,仅对父母的离世,他心里始终觉得蹊跷。他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从这个结局里,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虽然现在他还没有证据去指认什么,但只要一息尚存,他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忽然好生羡慕姜穆云。将门之家的男儿,只要愿意,生来就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拯救苍生,行侠仗义,成为念棠愿意托付终生的那一类人。
再看看他段墨生,背负双亲的怨仇,纠缠于门派的纷争,守护着巨大的秘密,还要努力保全无数门人的身家性命。
即便没有这些,仅仅作为乱真坊掌门的身份,就注定他必须像鬼魅一般游走江湖,永远无法光明磊落的行事,更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在世人面前,扶危救难,做一个万众景仰的侠义之士。
人各有宿命,这个世界,也各有分工。许多事,不是谁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的。
只是,在念棠出现之前,他从未觉得做一个浪迹江湖的神秘掌门有什么不好。甚至,他根本瞧不上姜穆云那样的生活,少年英雄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屈从于王权富贵,无可奈何。
然而今天,念棠的一番话,竟让他一直以来的价值观发生了动摇。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惶恐。
一滴泪悄悄滑落。
段墨生,这个心比天高的狂傲少年,不畏艰难险阻,不惧身死名灭。怕只怕,经历了披荆斩棘欺山践雪的人生奔袭之后,没有赢得天下,也没有赢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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