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归忽见野凫漂
文｜筠心
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几天，我来荷兰就整整满五年了。有个年轻的朋友曾问我：“嗨，我一直有个疑问，你怎么人到中年才出国，且离家这么远？”我回答了两个字：“命呗！”很小的时候，算命先生就说过，我与父母缘薄，恐怕不能常伴膝下，且命中注定出洋大吉；结果是，上大学后，我就再也没有与父母长住。至于出国，倒是始料未及。因为来荷兰前，我的护照还是一片空白。然而，懒得动弹的我，一走就走到了西欧……命中注定漂泊的人，总会遇见与她一样的漂泊者，我想是这样的。
抵达荷兰的那天，我穿着风衣加短裙，被瑟瑟冷风吹得直发抖。我万没想到，江南不过是微凉的十一月初，此地却寒如冬天；尽管一夜未眠，但车窗外的平原景致却令我精神抖擞，“野旷天低树”，“风吹草低见牛羊”，从前背过的诗句都蹦出来了。
接下去的一年，看什么都觉新鲜的我，以“初到荷兰”为主题，写了近十万字日记。大到参观博物馆、看狂欢节游行，小到逛超市、煮意大利面，林林总总，悉数记入。现在，我偶尔还会点开日记，十分庆幸自己不算太懒——留下了当日的心情与感受，否则，很多点滴琐碎，我将不复记起。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么在荷兰五年的我，都有哪些变化呢？变得更老了，白头发都有了，这些自然不算。因为老是全人类都不可避免的悲剧，跟待在哪儿，没关系。我想，应该是变休闲，变活泼了，无论外表，还是内心。我有好几年没穿过高跟鞋了，即使回国探亲，也是球鞋一对；曾经扎得整整齐齐的马尾，变成了齐耳短发；过去，只是看电视戴的眼镜，现在除了睡觉，都架在鼻梁上；会主动与荷兰人打招呼了，感觉他们除了鼻子高点，皮肤白点，与我的国内邻居也没啥区别；更爱大自然了，树林、小湖、运河、吊桥……这些都是我看不厌的风景。
其中，我最爱的，还是家附近的小野湖。在我不懂荷兰语的孤独岁月里，这位沉默寡言的“芳邻”与她的房客：野鸭、野鹅、白天鹅、鸢尾花、荻花、垂杨柳等等，给过我多少友好的问候与安慰啊！所以，直到现在，无论天气冷暖，一周我必拜访她们一次。那我既然已开始学习格律，她们——我的“好朋友们”又怎可能不入诗呢！
【七绝】小野湖（Visvijver）四首
小序：来荷整五年，时访芳邻：小野湖；伊天然未雕，四季皆可爱，故拟绝句四首。庚子秋于E村。
-春
草帽斜簪鸢尾翘，蓝裙点缀白云飘。
伤春湖女涟漪起，宛若捧心西子娇。
-夏
是谁弄巧织云霄？一顷澄波变绛绡。
泊小堪盛千载泪？星河淡淡柳垂腰。
-秋
秋光善感树皆凋，湖镜多愁鳞似跳。
顾影荻花鱼篓冷，欲归忽见野凫漂。
-冬
无奈北风野寂寥，可怜双鹄影逍遥。
五湖倦客今安在？雪落天池听凤箫。
自注：
1.“鸢尾”指生长于水边的鸢尾花。
2.“弄巧”典出织女。
3.“五湖倦客”典出范蠡。
我是通过查询网上的地图，才知道小野湖的荷兰名字：Visvijver，中文意思：鱼塘，相同名字的小湖荷兰有好些个。说明即使在小国荷兰，小野湖也是毫不起眼的存在。可是，在来自江南鱼米之乡，打小见惯大小湖泊的吴越人看来，小野湖的自然、小巧、清澈、幽静、可亲，仿佛一豆蔻年华的邻家少女。其灵秀之美，并不输于张岱在《陶庵梦忆》里所评价的：“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的西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的鉴湖，以及“如处子，眡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的湘湖。
从我家到小野湖，步行可至；若骑车，顶多十分钟。沿着小湖，不急不徐散步一圈，不用一个钟，夏天也就微微出点汗。所以，对于体力不佳、脚力不健的我，小野湖是迄今为止，唯一能角角落落游遍的湖泊。小野湖于我，是一个亲切又熟悉的存在。最初，我只想写小野湖的秋天。然而，写着写着，春天、夏天、冬天，竟都一一跑到了我的笔端……
如果你能从中，读出人生四季的心境，那我将不胜荣幸！自我感觉，相对写得还算满意的，是小湖之秋。萧瑟的季节里，“欲归忽见野凫漂”，或许是一抹亮色与活力。其实，这也是我读易安词得来的灵感：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李清照《双调忆王孙》
不管是九百多年前的北宋，还是此刻——大西洋岸的荷兰，秋天不也有其可亲、可爱、可喜之处吗？让人依依不舍，让人畅亮欢快……
＊ 图片即小野湖（Visvijver），摄于庚子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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