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

霜月的夜晚，静谧而美丽。松仁提着灯从神社的鸟居里走出来，灯笼的光一闪一闪的为他引路。霜月霜月，结霜之月。神社石阶旁边的草叶上，都早已结了一层晶莹的白霜，在温暖的橘色灯火映照下，仿佛会在下一秒直接融化似的。

远山上飘来的悠悠笛音，轻轻在松仁耳边环绕。曲调宛转悠扬，是早些年间贵族家里演乐的调子。松仁会吹这首曲子，还知道它其实是有词的，词便是一首他喜爱的汉诗。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啊！！！”

松仁刚开始还只是跟着哼唱，后来竟逐渐放声唱了出来。由于唱歌过于专注，他没有留意脚下的石阶，一脚踏空，在石阶上重重的摔了一跤。由于天气寒冷，他穿着厚厚的棉质狩衣，才不至于让膝盖与手肘在坚硬冰冷的石阶上磕出血来。

灯笼倒在石阶上，里面的蜡烛点燃了纸质的灯罩。草叶上的霜感应到火焰与少年身体的温度，纷纷羞于见人一般，躲在了寒冷的空气中。待到这少年走远了，它们又会回来的。

“你没事吧？”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少年面前响起。松仁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向他伸出手的人。

那是一个提着灯笼的少女，头上戴着麦穗状的金色发饰，薄刘海遮住了两粒点眉。她穿着衣袂上印有天青色仙鹤与莲花的白绸羽织，图案看上去既像青花瓷，又如天青色的剪纸。少女棕红的裙裾上系着一条镶有水晶的石青米白昼夜带，腰间斜插着竹笛。她的灯笼用米白色的纸糊成，散发着如霜一般清冷的白光。

“还好。”察觉到腿的剧痛，松仁立刻扶着少女的手站起，之后便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了。”

“这么晚了，你也是刚刚参拜神社回来吗？”少女的动作很优雅，声音也很好听。

松仁不作声，用力点了点头。他刚想推辞，赶紧回村子了事，可因摔倒而被烧坏的灯笼不让他这么做。“实在抱歉。”少年的眼睛紧紧盯着少女的灯笼：“介意我们同行吗——如果你也要回村子的话。对不起，我的灯笼刚刚摔坏了。”

“可以啊。”少女略显娇羞地点了点头：“来吧，我带路，注意脚下。“

松仁回头看了一眼被燃尽的灯笼残骸，心情十分复杂。幸亏此时是霜月，天气十分寒冷，草木上都结了厚厚的白霜，才不至于酿成一场山火。

他将视线投向脚下的石阶和少女的背影，踏上了回家的路。霜月毕竟不同于叶月，夜晚没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声，安静得有些诡异。为了减少这种恐怖的气氛，松仁便开始与少女漫无边际地聊天。

“你向神明祈祷了什么啊？”他开口问道。

“我忘了哦，大概是吃到更美味的芋泥花糕吧。你呢？”

“愿望……是不可以说出来的，跟外人说了，就不灵了。”

“也许我可以将你的愿望转告给神灵呢。”少女的脚步顿了顿：“稻荷神大人有时不在神社，去闲游啦！不可能听到所有人的祈愿呢。”

真是个天真的少女——松仁心里这么想。虽然神社里供奉的是稻荷神，但他依然忍不住将所有的愿望都倾吐出来。

“那好吧。”松仁歪了歪头：“唔……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希望村子风调雨顺，希望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希望我那在江户开伞店的姐姐生意兴隆，希望父亲的手能够尽快好起来，希望淳一哥哥不再因家事而日益暴躁。还有……如果，如果我向神明祈求一盏新灯笼，神明会答应吗？”

这个愿望，估计如同小孩子想要一件新衣服一般，幼稚且微不足道吧——松仁这么想着。

“会的。”少女莞尔，之后便不再说话，只是用灯笼照着脚下蜿蜒的小路，似乎自语一般，叹了一句：“霜月真是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好时节呢。”

说话间，他们早已站在村口——亮着灯火的村口了。

“实在太感谢了。”松仁再次深深地向少女鞠了一躬：“我该……如何感谢你？”

“没想好，没想好吃什么味道的和果子。”少女直言不讳道，之后便赶忙转移话题：“你叫什么？“

“松野松仁。”

“我叫御馔津，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在夜晚的微风之中相视而笑。

松仁循着被灯火照亮的小径往家走去，本想回过头最后望一眼少女穿着白绸青花羽织的背影，可她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风中，松仁眼前只剩月色和结着霜的草叶。

“你究竟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不出所料，迎接松仁的又是哥哥淳一的怒吼。

“打扫神社，在狐狸绘马上写愿望，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是个惹事精——你的灯笼呢？”

“在石阶上……摔坏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幸亏现在是霜月，才没有引起山火啊！”

“哥哥一定是在绘马上写了很多愿望，才回来的晚了些。”七岁的织美扯着淳一的衣摆：“而且在绘马上给狐狸画上胡须更灵验的，哥哥一定有很认真的画吧！”

“罢了。”淳一这才消了怒火，挥手示意弟弟和妹妹去睡觉：“对稻荷神大人的敬重才是第一位的，明天我去镇上再买一盏灯笼。”

思忖再三，松仁依旧决定对家人守口如瓶。父亲慎一郎一向不苟言笑，淳一也因家事繁重而日渐严苛暴躁。他晚归早已犯了家规，若是再牵扯进来一个陌生少女，打板子和跪祠堂已经是最轻的处罚。

松仁带着复杂的心情勉强入睡。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被织美百灵鸟一样的喊叫声吵醒了。

“淳一哥哥！淳一哥哥！”

“什么事啊，这么激动。”松仁迅速披上衣服，穿好木屐：“你又忘啦。淳一的房间在那边，我是松仁。”

话音未落，松仁的视线便牢牢黏在织美手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盏崭新精致的灯笼，与松仁摔坏的那盏一模一样。

“是狐狸托梦带给我的。”织美歪了歪头，那是她努力回忆或思考的动作：“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只六尾的白狐衔着灯笼和信笺找到我，要我把这两样东西给你。它还补充说，说……‘御馔津大人爱吃和果子、花糕之类的点心。‘这是什么意思？御馔津……好奇怪的名字，又有点熟悉啊！我其实很早就醒了，可是因为好奇梦中发生的事情，还是偷偷的溜到门口，果然看到门槛上放着灯笼和给你的信。但是没有看见六条尾巴的白狐，我就先把东西拿进来了，顺便告诉淳一哥哥，今天就不用去镇上买灯笼啦！”

松仁双手颤抖着接过灯笼和信笺，眼中满是惊愕。他回想起昨日与那个少女的对话，看着眼前的灯笼，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

她真的做到了吗？真的将我的愿望转达给稻荷神大人了吗？

“御馔津。”松仁低下头喃喃道：“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就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似的。”

“我昨晚梦见了稻荷神大人的神使！”父亲的眼尾罕见的露出了笑意。

“神使？”淳一咽下嘴里的饭：“是六尾白狐吗？”

“对啦！对啦！”父亲用右手颤颤巍巍地夹起炸虾：“白狐自天而降，吟诵了一首和歌，便随着稻荷神大人的神乐铃声而去。那是神明对我们家的眷顾吗？”

“那……”淳一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白狐都说了些什么？”

“记不清咯！那是首和歌，我一醒来就忘记了！“

吃过早饭，松仁回到房间里展读信笺。信封是稻壳黄的纸，上面系着一根漂亮的腊梅枝。信由工整秀丽的平假名写成，温暖的如同秋日的阳光。

松野君：
霜重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降霜之月，天气寒凉，台阶湿滑，故夜行须分外留神。在此亦是为昨夜吹笛之事，道一 声抱歉。
感谢你的陪伴，你的温柔。感谢你一路伴我身侧，祈愿还愿，从未停歇。
愿你向神明诉说的每个祈愿都能够达成，愿你淡云流水、从容度日。
愿你于这世间滚滚红尘之间撑一叶轻舟，永葆纯良之心不受沾染。
另：若真的想要报答那夜行路之事，请于师父们东奔西走之时，在稻荷神社供奉美味的和果子，仅此足矣。
我们还会重逢的，一定。
御馔津 
写于霜月

“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呀？”织美的小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

“是她啊。”松仁合上信笺：“昨晚多亏了一位姑娘的帮助，我才得以顺利回家。我想要报答她，可她当时只说‘没想好’。看来，她定是个内心温柔之人呢。”

“那这个姐姐可就是哥哥的恩人啦。”织美歪着头：“不过，‘师父们东奔西走之时’又是什么时节呢？”

“‘师父们’自然指的是僧侣。每年的最后一个月，都是各家各户迎接僧侣、举行佛事，为来年祈福的日子。因为在这个月僧侣师父们会格外的忙碌，所以‘师父们开始东奔西走之时’ 自然就是下个月——‘师走‘啊。”

“这样啊。正好，霜月也快过完了呢。和果子不用担心，叫娘做一盒。”

此后的几日，父亲的手在一点一点地好转，淳一说这简直就是神赐予的奇迹。

师走的第一天，松野夕子很早便下了床。她制作了许许多多的和果子，从豆沙馅到芋泥馅，几乎每种口味都有。这是松仁和淳一共同央求她的，松野家的甜品点心可是江户的抢手商品。

“是我告诉哥哥的。”织美狡黠地一挤眼睛：“毕竟，对稻荷神大人的敬重才是第一位的哦！”

“父亲曾梦见过六尾白狐，此后他的病也在好转。阿仁的灯笼被打坏，又立刻有人送来一个新的。至于优子……优子昨天刚刚来信，说店里新推出的几款山水图案的手绘唐伞被大纳言大人的妹妹看上了，便带了一把到京都。现在不仅江户城里，就连京都的街上也到处都是打着她家店里纸伞的人，店里的伙计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呢！霜月真是好事连连，一定是稻荷神大人对我们家的眷顾啊！”淳一罕见地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你们记住，”夕子将做好的和果子放入食盒：“一定要趁清早上山，在人少的时候将和果子进献给稻荷神大人。免得被别人看到，在背后嚼我们家的舌根。”

“是，母亲。”淳一从夕子手中接过食盒。

清晨的神社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气息，红色的鸟居也似乎被冷气环绕。淳一牵着织美，松仁提着食盒，穿过山间浓重的雾气，站在空无一人的神社前。

松仁郑重地将食盒放在供桌上，向神明诉说着他的愿望。

淳一和织美也陆续参拜完毕，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休息，聆听作为凛冬前奏的风声。

一阵悠远而略显空灵的铃声由远及近地飘来，轻轻叩击着松仁的耳膜。他不情愿地睁开眼，少女的白绸青花羽织顷刻间占据了他的视线。

松仁疾步走上前，对少女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你向稻荷神大人转告我的祈愿。”

“也感谢你的和果子。”

“你就是那天晚上送我弟弟回家的人吧。”淳一拢着狩衣的宽袖起身，彬彬有礼地向少女点头致意：“多谢了。”

松仁这才注意到，她没有拿竹笛，而是在腰带上悬了几枚金铃，走路时铃铛便会随着步履叮当作响。

“姐姐，你和松仁哥哥是朋友吧！”织美也凑上来。

“嗯，当然啦！”

“我是他的妹妹，叫织美。你叫什么？”

“我叫……御馔津！”

淳一的瞳孔骤然缩紧。

“好熟悉的名字哦！”织美还在同少女说话。

少女笑而不语，轻盈地走到供桌前，伸手打开食盒，捏起一块芋泥味的和果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喂！”织美见状，慌忙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少女的衣角：“不可以！这可是给稻荷神大人的贡品，你怎么能在神社前就这么拿走吃掉啊？这是对稻荷神大人很不敬重的！”

“味道真棒！”吃完后，少女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又拿起一块。

“我真的没想到。”松仁面色凝重地看着兄长：“她居然如此无礼，在稻荷神社公然占有给稻荷神大人的贡品！这样一来，稻荷神大人怪罪下来可怎么办啊！”

“稻荷神大人是个温柔可爱的人，这点小事，不会怪罪的吧。我们给她进贡和果子，她恐怕连高兴还来不及呢。”淳一嘴角挂着一丝有些神秘的温柔微笑。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织美抱住小脑袋：“哥，你怎么就这样任由她去吃啊！把给稻荷神大人的和果子吃光了，那稻荷神大人吃什么？”

“让她吃吧。”淳一轻笑道：“织美，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姐姐？”织美不解地抬起头：“她叫御馔津。怎么了吗？”

淳一站起身来，爱怜地揉揉妹妹毛茸茸的小脑袋：“看来你们还是不知道呀。御馔津，就是稻荷神的本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