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样年华
【我的母亲苏美娟】
我的母亲苏美娟,是个坚毅到不近人情的女人。
自从那场车祸之后,她失去了一条腿。可从未因此一蹶不振,她甚至没有哭,一切好像无缝对接一样,坐上轮椅,生活照旧。
但是爸爸离开了我们。
后来我明白了,有些痛苦到了极致,人们不会哭,也不会嚎叫,它只是会被寒冰封存在那里,除非有漫山野火,否则可能一生也不会开封。
母亲对父亲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至少我是。
那年我似乎是10岁。班里有女生开始月经初潮,我虽然还没有,却什么都知道。三四年级数学课开始变难,第一次看见某个男生会脸红心跳。这些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下午,和当时的好朋友逃课去看数学课代表“艾里奥斯”的街舞比赛。
那个数学课代表的模样在脑海中已经模糊,只记得一切像少女漫画一样很开心很兴奋。我和当时的好朋友在公厕里脱下丑丑的校服,换上连身裙。我穿了一件黑底白色圆点的无袖裙,有着可爱的领子,这是爸爸买的。我认为这是我衣柜里最好看的衣服了,而母亲从来不给我买裙子。
当时的我因为身体不好,总是请假,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水冰月是我唯一的朋友。
是的,我们以美少女战士的角色互称,我是火野丽,只是因为我也是白羊座,这是水冰月说的。而我们成为朋友的唯一原因,就是喜欢上了同一个男生,我们叫他“艾里奥斯”。是因为他长得不像美少女战士的第一男主角夜礼服,而像萌萌的天马。
那一天是艾里奥斯的比赛,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已经期待好几个礼拜了。但就在那一天上午,水冰月告诉我,她去不了了,她没说原因。
午休时,水冰月从书包里拿出一支口红送给我,涂着口红去见艾里奥斯吧,她失落地说。其实我们都知道,“艾里奥斯”是属于学校那个可爱的校花“小小兔”的,永远不会属于水冰月和火野丽。
因为后来出了“那件事”,我和妈妈搬家去了另一个城市。所以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水冰月。
那一天。
在一个人看完那场街舞比赛结束后,剧烈的兴奋让我在黄昏时有些头昏目眩,仿佛用完了所有精神气力。我正打算去找水冰月,就在这时候,经过街角的咖啡馆,我看见了母亲。
母亲和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坐在一起,那男人戴着帽子,但身型一定不是爸爸。
她在笑,我从未见过她的脸笑得那么开怀,也从未见过她散发出这样的温柔气息。我有些震惊,因为母亲如此陌生,那是一个沉溺于爱之兴奋的女人,我如此敏锐地感受到,是因为当时的我也是一样。
好在她没有看见我,我迅速低下头,匆匆离开。那时我很害怕,我怕的不是母亲会走,我怕的是,爸爸会离开我们。
爸爸对我很好,可我很少见到他。他常常出差,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每一次回家都会给我带礼物,那次我记得他去了上海,他说会给我带好吃的外国糖果。我知道,爸爸为了养家很辛苦,他是一个战士,而战士是不能够付出那么多柔情的。因此我那样珍惜这一点点的亲厚,不惜做任何事情去留住我们三人相处的时光。
之后的夜晚,我在半夜醒来,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吵架。
想起咖啡厅的那一幕,我很害怕,怕那个陌生男人会带走母亲的笑颜,然而现在,显然爸爸已经知道了,他很生气。在隔墙零碎的声音里,我听见爸爸说他明天就要回去。
他不会回来了。我的心里有着这样强烈的呼喊。
我错了,是我做错了。是的,那一幕,是我告诉爸爸的。
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没有想到爸爸会生气到离开,我必须做些什么来弥补错误。
记得我打开了窗户,让外面的冷空气迅速灌入房间。我脱掉全身衣物,仿佛潜入冰冷的海底,任由严寒侵入骨髓。第二日,我如愿发烧,39.5度。在混沌中听不见父母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只是知道,爸爸留下了,因为我病了。
太好了。
我可能吐了,也可能在发烧的过程中一直在说胡话。我记得爸爸温柔地坐在床边,递给我从日本买给我的话梅糖果。
我一直很爱吃话梅。
糖果的味道很棒,酸甜咸,这对于发烧的人来说,味觉刺激带来一种幸福的昏眩,仿佛身处暖流之中,什么也不用管,只要随波逐流就好。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爸爸买给我的礼物。
等我的目光再次清晰时,已经是夜晚,我发现自己身在爸爸的车里,我们在高速公路上,爸爸正在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位,言谈之中,我听见他们准备送我去外婆家。
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决定让外婆来照顾我,也不知道自己生病生了多久,但是无论如何,至少暂时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了。
从我家开车到外婆家大概要7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还有7个小时的相处时间,然后我们在外婆的家里,可以一起吃饭,可以一起去农田玩,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缠着他们带我去挖竹笋。想到这个,我开心了起来。
中途,我们在高速公路休息站停了车,爸爸给我买了煮玉米和炒花生,我背着我的小书包,这一切就像郊游一样,太开心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兴奋,我很累很晕。上了车之后我对正在开车的爸爸说,你要是困了,就叫我起来,我唱歌给你听。
他嗯了一声。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那晚,我们的车撞上了分流路基。
爸爸,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这个梦无论做了多少次我还是会哭,哭醒之后通常会看见老方。只要是他紧紧地抱着我,用双腿和双臂缠绕着我,我便感觉安心。
已经有三四个月没有做这个梦,也有三四个月没有见到老方。我听说他妻子和女儿从国外回来过暑假。我看到我们的聊天记录停止在三个月前,我好像和他说,不要再联络了。
但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说,而这一次,老方真的一直没有联络我。之前去外地拍戏,我可以忘记关于老方的一切,能把情绪投放进角色去,大学剧社里学的什么体验派方法派,说实话我早忘光了,但我是我,为了逃避现实的情关,我可以在虚幻的世界里做得很好。
其实我只是等他回一个信息。或者告诉我,等暑假过去,又可以见面。没有关系,我都可以。他像一个塞子,塞住我所有情绪,和老方在一起有多么压抑,就有多么安心。
而此刻我在床上醒来,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哭完以后是强烈的空虚。我起身打开电视,发现只有购物频道可以看。
这晚购物频道里卖的是电磁炉,那是一个标榜火力超猛,便携轻松的产品。看着那些鲜艳的食材我饿了,于是打开冰箱找吃的。
我在电视机前,吃着东西,看着电视,可我知道我人不在这里,我在某处遥远的深海里。甚至低下头都能看见无底的海沟,看见巨大的鱼类掠过,我动也不敢动,哭也不敢哭。我抬头看天,水面晃动,有船只从头顶经过,喊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我做了很不应该的事情,打了电话给老方。并且不停打,我知道他不会接,但只能不停打,好像这是维持生命的唯一方法。
就在我机械地打到手机快要没电时,小陆出现在我面前。
你醒了?
嗯。我从深海中泅渡出来,看着站在海面的她。而她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食物。
怎么吃生的香肠!
小陆拿来纸巾,要我把嘴里的食物吐掉。我茫然地跟着她的动作,起身,呕吐,喝水。她把一摊烂泥般的我带回床上。然后自己也躺在我旁边,悄无声息,像一只深海鱼类。
我以为她会立刻走开,或是报警报急诊,但她没有,她突然站起身,在厨房折腾许久,然后拿出一杯黑黑的东西。
喝了它。
这是什么?
姜柠乐。
我知道姜柠乐,可乐加入姜片和话梅柠檬一起煮,小时候我感冒发烧了,母亲如果没时间带我去医院,就会煮一杯这样的饮料,告诉我喝了就没事了。
可是真的有用吗?也许只是因为母亲懒得带我去医院吧。
小陆的姜柠乐却似乎比较有功效,我喝完不久便觉得困意袭来,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却不敢闭眼。
小陆像只小猫一样,躺在了我的旁边。
前段时间我去上课,学了一种助眠方法,你想试试吗?
我没有说话。
你先闭上眼睛。
我顺从地闭上眼睛。
在一片沉默的黑暗中,想象眼前有一个小球,发出金色的光,它会漂浮,慢慢漂到你头顶,照亮你的额头,同时还暖暖的……小陆的声音轻柔而渺远。然后你开始想象,它开始移动到你的颈部……你的四肢每一个地方,每到达一处地方,那儿都变得很暖……
小陆。
嗯?
风暴是什么样子的?我轻声问。
过了很久很久,小陆才开口。丁姨说,风暴来的时候都是晚上,然后整个世界都变成黑白色。这情况会持续一段时间,最长的有半年,之后才会慢慢恢复。
风暴很狡猾。
什么?
关灯之后,你已经根本分辨不出颜色,所以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我说。
风暴里有什么?
你问我吗?
你不想知道吗?
小陆转身看着我,晶晶亮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我不敢侧过头去看她,我闭上眼睛。
睡吧。
我拉了拉她的手,很软,很小。
你也睡吧,我说。
我今晚还要工作,小陆轻声说。
【病历节录】
患者(丁思辰)基本情况与病因、病情以及用药情况(节录)
1987年,患者入读广陵卫生学校检验专业,在校期间表现良好,一直是老师和同学心目中的好学生。患者性格稍微孤僻,不愿意融入同学,但因为成绩优秀,同学们也尊重她。因为患者从小是孤儿,班主任老师对她非常关心,甚至经常在周末带她出去吃饭、游玩。
1988年4月开始,患者突然开始注重梳妆打扮,但有时有些过火,比如说在头发上插上红花,或是编很多辫子,不像她以前的作风。同时,患者成绩开始退步,上课时经常不集中精神,甚至不顾他人在课堂上哼唱歌曲。
据同寝室室友描述,患者周末经常一个人离开学校,夜不归宿,到凌晨才归来。每次归来都衣衫褴褛,全身又脏又破,脚上还有伤口,不停吃橘子。患者总是在澡堂自己偷偷处理伤口,别人想要关心也置之不理。
一日,患者夜不归宿,回来后下体有血,被宿舍女生告知老师,老师将其送去卫生站检查,发现患者阴道撕裂,询问患者情况,患者不肯说,且面带笑容。领导再问,患者开始语无伦次,最后开始学狼叫、摔东西。学校老师无奈,只能将她加强看管。
5月14日夜晚10时左右,患者强行出门,与女老师发生肢体碰撞,用书籍打伤女老师后,被数位老师和同学一起送入精神病院。
以下是当时医生的纪录:
入院日期:1987年5月14日
出院日期:1987年5月28日
入住时间:14日
入院情况:患者可能因为青春期叛逆心理,反抗学校宿舍管理制度,夜不归宿,并且可能因为认识了复杂的社会关系导致身心受到伤害。不正常的性行为导致心理出现恐惧、难以承受的纠结等状况,并且不愿说出性行为对象,可能自己也感到羞耻。因而产生怪异言行、暴力行为。
经过药物和团体心理治疗,患者基本恢复应有正常状态,身体伤势康复,并且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主动向班主任道歉,答应不再夜不归宿。不再出现暴力行为,自制力、注意力恢复,交谈正常。
出院医嘱:
按时服药,定期门诊复查
出院药1月:喹硫平片0.2g 2次/日,丙戊酸钠0.3g 3次/日;
不适随时来诊
备注:
美娟,
思辰的病历医院里不齐,据说以前的病历库被移到市里其他地方,如果学校相关院系有留档,我再帮你找找。
祝,健康、快乐。
老朋友 ,以上
【女老师】
丁思辰答应和女老师一起去教会。
教会在县城,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选择一间县城的教会。那是一栋,不,不是一栋,只是土坯的平房而已。一个类似民办教室的空间里密密麻麻坐着许多农村妇女,女老师拉着丁思辰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穿着黑白色长袍的男人上了台,他似乎是牧师。后面跟着两个人搬来一屉糕点,说等一会结束后要发给大家吃。丁思辰心想,在座的很多人可能都是因为那些糕点才来的吧。
这是丁思辰第一次接触到教会,一切对她来说陌生而新奇。这一天牧师念了这样的诗篇。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丁思辰看见女老师默然拭泪。
最后,所有人站起来和牧师一起唱圣诗,“荣耀归于你”。丁思辰拿到一张纸,上面印着歌词,于是就和大家一起胡乱唱了起来。
为何荣耀要归于他?丁思辰心想。还有,为何说人生劳苦愁烦?年轻的她并不这样认为。
糕点倒是很好吃,松软的鸡蛋糕上面放了一颗红艳艳的腌樱桃,形状像乳房。丁思辰轻柔地将那颗樱桃含在嘴里,就像辜清礼对她做的一样。想到辜清礼,她嘴角含笑,这是一个秘密。她喜欢秘密,因为这让人感觉到世事不是转眼成空,如飞而去。
丁思辰紧紧跟着女老师。女老师给她买衣服,从来不征求她的意见,总是买很中性的款式,颜色不是藏蓝就是藏青,难看死了,但布料总是舒适的。女老师给她买来一瓶酸奶,她自己都没有舍得喝。
喝完酸奶后,丁思辰依依不舍地舔着瓶盖上残留的奶。女老师要丁思辰看着她。其实丁思辰很怕这种强迫性的凝视,很多事情她想珍藏在心中,不愿与人分享,而这世界上的人总是强迫她去把最美好的秘密说出来。
你跟老师说说,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男生?
丁思辰对着老师露出灿烂而疑惑的笑容,男生?
对,外面的男生。
丁思辰摇摇头,坚定地说,没有啊!
其实你可以跟老师说的,老师保证守秘密。
丁思辰再次坚定地摇头。
有什么不开心可以随时告诉老师,你知道的吧?
丁思辰用力点点头。
女老师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塞下一个东西。那是一片薄薄的方形塑胶包装的物件,轻若无物,塑胶外包装上印着“计生用品”的字样。丁思辰诧异地端详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女老师看见女学生的迷茫和不解,心中同时涌现出了宽慰和担忧,宽慰她的纯真,而更担忧的是她不懂如何保护自己。
回到学校后,女老师把丁思辰带到保健室,拉上帘子,耐心地教她如何使用那一片薄薄的物件。丁思辰沉默地顺从着,就像学习如何把试验剂滴入化验样品,这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她只是在讨好女老师,所以假装学习。
女老师告诉她,这一切不要告诉别人。她也点点头。
脑海中只是浮现起这一个名字,辜清礼。这才是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事情。
想到这个名字,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但她掩饰得很好。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每一个人都在仔细地观察她,想要挖掘她内心最甜美的秘密。那是她的宝藏,就像小时候在孤儿院那些凌霄花架下的秘密通信一样,她必须死死守护住,不能让人知晓一丝一毫。
丁思辰变得很温顺,很沉默,作息时间严格按照指令,虽然成绩一直在退步,但老师们非常欣慰,认为这个女孩子青春期最大的躁动已经被压制,成绩什么的还是其次,重要的是道德和精神层面回到正轨。
同寝室的女孩子们却开始化妆、烫头发,穿鲜艳颜色的裙子。丁思辰则不可以,这是没有说出口的默认规则,只要她那天对着镜子画了眉,立刻就会被室友向生活辅导员告状。于是她的眉笔被没收,藏在枕头底下的胭脂也不能幸免于难。被洗劫一空之后,丁思辰去厕所躲起来哭,女老师找了过来。
女老师塞给她一支口红,口红的牌子丁思辰听说过,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露华浓。
收好了,别被人发现。女老师叮嘱。
丁思辰想不明白,为什么女老师对她那么好。女老师平时穿衣打扮朴素,头发常年保持在整齐的齐耳,别说化妆品,平时都没见她穿鲜色衣服。这样说起来,丁思辰好像一直不知道女老师的家庭情况,只知道女老师独自生活在学校宿舍,独自抚养女儿,仅此而已。
也许,女老师对自己的好,仅仅只是因为教徒式的仁慈,或是同情。丁思辰的确值得帮助,孤儿、农村户口,在别人眼中或多或少有些孤僻古怪。但丁思辰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自己,她对于自小的成长经历非常坦然,因为独处,心中的世界无限大。在幻想世界里,一切都那样新奇、狂热。
有时候,丁思辰会故意不理会辜清礼,即使在饭堂碰到面,她会假装和他是陌生人。从他眼中看到想要打招呼的闪烁和被忽视的疑惑,她觉得有趣极了。每当他在一群男生中间时,她故意从他们面前扬起头走过,留下男生们议论纷纷,而他的目光由始至终只在她一个人身上。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河边,他的目光,他的手像月光一样游走于她的身体。他的亲吻就像一个秘密,她丁思辰誓死都要守卫的秘密。
嘴角微微一笑,不知道辜清礼看不看得到。她努力咽下味若嚼蜡的米饭,一个人,只要尝过美妙的世界,就不会再甘于存活在贫瘠的现实。
辜清礼和男生们起身要走,丁思辰勇敢地对着他露出笑容,亲昵的、热情的,不理会所有人的目光,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光明正大地彼此对望。
穿越了那么多人,终于触碰到他的目光。就像在那夜的河边,辜清礼回头,看见了那个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她。那个游戏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而此时,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丁思辰一愣。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假装不认识我?(小说未完待续)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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