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巷里有家馄饨摊子，摊主是对老夫妻。婆婆年过花甲，听说她是南方人，在北方久居多年依旧一口吴侬软语。然而，乡音虽不改，鬓发却已衰。从馄饨西施到馄饨婆婆，四十余载在这称呼的变换中悄然而逝。
馄饨婆婆的馄饨馅多皮薄，竹筷子夹着，冬日的阳光能透过馄饨皮，碗里的高汤上飘着葱花。一碗下肚，从肠胃暖到心里，冷意都散了几分。
蓝衣公子是这里的老顾客了，他有一把用破布裹着的长剑。有些时候一到傍晚就出现在摊子上，有些时候又会好长一阵子不见人影。这可苦了那些怀春少女了，没有约定好的等待，若是等到了自是喜出望外，可若是等不到，那满腔失落定不会给人一个好觉。
听与蓝衣公子相熟的馄饨婆婆说，蓝衣公子是个江湖人，无固定行踪，出现在京城时是来看望友人的。
如意巷的尽头有家酒馆，当家的是位寡妇，多年前随夫君定居京城，后来夫君在一次走货中被山贼夺了性命，她便靠着夫君留下的酒馆抚养一对儿女，多年来不曾改嫁。当家的酒量极好，唯独有一次在大雪天里喝醉了，想关店门却不慎跌坐在门前，兀地嚎啕大哭，边哭边说，君埋泉下泥销骨，妾寄人间雪满头。然而第二天酒醒，她便又笑迎酒客。
当家的来自辽东，她家酒馆只卖烧刀子酒，味浓烈，似火烧，可把皇城脚下的酒客们折腾坏了。然而伤心客不惧伤身，只求一醉方休，故而这酒在京城竟也有了些名气。
白衣公子偶尔会来光顾酒馆，容貌俊美话不多，要了酒便离开，身边总跟着个伶俐的小随从。小随从隔三差五地便来给他家公子买酒，次数多了，当家的也就跟小随从能说上几句话。
小随从说，他家公子最爱的就是这烧刀子酒了，如喝水般，一小坛下肚，面上不露半点醉意。当家的说，这酒伤身，怕还是少喝点。小随从叹了一口气，说，公子心事重呀。当家的便不好得多劝了，年仅二十四便官拜丞相，朝中形势复杂权力倾轧，心事如何能不重。
是夜，月满中堂，小楼上有烛火跳动。
“仔细我的花。”
白衣公子看了一眼窗边的兰花，瞧着无碍，便不再多语。
“大不了再赔你便是。”
蓝衣公子随手把窗户关紧，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摆设，果然没甚变化。
“闷人喝闷酒，倒也合适。”
“这不等着楚大侠来么。”
“这话说的，我面前坐着的不是凤公子而是凤小姐吧。”
凤歌没有理会好友的调侃，依旧自顾自地喝酒。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着不像是文人的手，倒有几分像剑客的。
“三皇子确实跟南边有联系，你当如何？”
楚狂人把刀放到桌上，往唯一的空酒杯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不是让你不要插手这些事么。”
好友长了一双丹凤眼，喝酒之后，即使面无表情，看向人时却有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楚狂人曾无数次想，这样的眸子长在一个男子身上真是罪过。
“跟我一起饮马走江湖的好友是当今丞相。他居庙堂之高，我总不能处江湖之远吧。”
楚狂人轻轻地碰了一下凤歌的杯子，昂首饮尽了杯中酒。
“南边险恶，此事你莫再管。”
桌上破布包裹的大刀静静地躺着，凤歌轻抚杯壁若有所思。
“论计谋，你自是无人能及。我只盼着事成之后，你我还能一同走天涯。”
楚狂人拿起大刀和酒坛子，打开了窗户。
“你在找的东西我已为你寻来，保重。”
语毕，黑影闪过，夜风从窗外灌了进来。
凤歌无奈，起身关上窗子。这人真是跳窗成瘾，小随从好不容易刚伺弄出花苞的兰花，竟又被弄折了花枝，下次还得让他赔。
回到桌边，桌子上多了一个小瓷瓶，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在找的药物。
凤歌把玩着瓷瓶，眸色深沉。
当今太子有治国之才，而圣上年轻的时候便不是个明君，现在老了脑子更是不清醒。为了不让位于太子，竟助长三皇子的野心，实在让人不省心。他早已厌倦了朝中的尔虞我诈，谋划多年，时机成熟，三皇子蠢蠢欲动，就让他来推他一把吧。
同样的烧刀子酒，在这样的夜里独酌却远不如在辽东漫天大雪里与友共饮痛快。
这个冬天，京城里发生了很多事。
冬至，年迈的老皇帝祭天大典上不慎摔倒昏迷，次日醒来，留下圣旨传位太子后便驾鹤西去，三皇子抗旨不遵，后不知所踪。
腊八，太子登基，群臣朝贺之时，三皇子率私兵攻城，镇南军早有部署，御反贼于城下。奈何三皇子与南疆巫族勾结，巫族蛊毒了得，一时成了围城之困。
围城二十天，镇西军赶来救援，西南两军联手，终解困境。叛军死伤再无反手之力，三皇子被擒，南疆大巫被砍首，头颅悬于城墙外，巫族参与叛乱者无一存活。
战乱结束，新年伊始，百姓有惊无险，对这个新年尤其重视。围城之际，当今圣上从容冷静，为安抚民心和鼓舞士兵，还夜夜坐镇城墙上，他们知道，他们迎来的是一位明君。
上元夜，街道上火树银花，宝马雕车香满路。孩童人手一串糖葫芦，见到喜欢的面具还撒娇打泼地求大人买。年轻公子衣冠整洁，纸扇一开一合，端得是温润有礼。妙龄女子三俩一起，时不时在首饰摊前驻足，笑靥在灯光照映下格外好看。
凤歌和小随从走到婆婆馄饨摊前面，看着还有空桌子，便坐下来吃一碗馄饨。
“不知道那位蓝衣公子今天会不会来，我都等了好久啦。”
“婆婆说他去办一件事去了，办成之后就要离开京城。”
“那他多日不见踪影，怕是这事已经办成了。早知如此，倒不如早些跟他表明心意了。”
“是呀，也好早些死心嫁人。”
隔壁桌上三女子，凤歌咽下的馄饨如鲠在喉。
都让那浑蛋别再插手这些事了，他竟还闯入敌营跟南疆大巫交手，最后受伤跌落护城河，万幸的是落河不久后他托人带上信物报了平安，可自那之后再无消息，快一月不见人影，他的心中甚是担忧。
今夜宫宴，他跟新帝请辞官职，百废待兴之际，新帝自是不肯让他归去，无奈他去意已决，新帝挽留不得，只好说让他安抚好南边的事后，去留便随他。
明天他就要离开京城了，就让这浑蛋到南边寻他去吧。
三个月后，凤歌独自走出了南疆城。南边情形复杂，他昼夜部署谋划，总算是把这个担子放下了。
“你走得可真慢，这马儿都等腻了。”
城外，一个蓝衣男子怀抱大刀，两匹马的蹄子略显暴躁地在地上刨动。
“都等了快七载了，不过是多等这一时半会。”
凤歌慢悠悠地上马，然后走在前面。
“大夫说我以后再也不能用刀了，你可要保护好我。”
“哪个庸医说的，天大地大奇人众多，总归能找到治好你手的大夫。”
“这可是你说的，你得陪着我找。”
“啰嗦，还不快跟上。”
平生之大幸，不过是得一知己，然后天涯相随。
图片是从花瓣网找的，没有找到来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