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

1.

他在五百公里外的地方打电话给我，我去找你吧。

深夜一点。

他挂完电话睡去，我却因为一句话彻夜难眠。小王子说，你如果四点来，那么我从三点钟起就感觉到幸福。而我从现在起到上午十点，都要开始等待他，我不开心，更不难过，也不幸福。

早上七点从床上爬起来，回了个信息，坐车时候注意安全。他回个信息，没事，放心。

他总是让我放心，可是心已经跳了出去，摔个稀巴烂。

校园里面有几只流浪的黄狗，他们看着我，我指指手里的包子，然后扔了出去。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早餐好像还没吃，可是也不饿。他以前说过不要让我乱散发爱心，我说它们看起来可怜，他说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等待是一件漫长的事情，我用脚尖在桌下抖出了一个长篇小说，以他为什么过来开始，再以他为什么过来结束。整篇充满迷茫困惑的浪漫主义，离近看还能看见笔墨未干的痕迹，那是我想要续写的篇章。师弟敲一下我的肩膀，师兄，你抖腿干嘛？我愣了一下，下意识，没事。

时间逼近十点，收到信息，我已经下火车了，就过去。我擦一下手汗，回复，需要我去接你吗？他回道，不用，这地我也熟。我看一下时间，离他过来还有半个小时、师弟递过来几张纸，师兄，你没事吧，出这么多汗。我讪讪地笑，没事，昨晚没睡好，身子虚，我回去补个觉。

2.

见到他的时候，我已经在正门口等了二十分钟。我喜欢提前到。

他电话过来，你在哪呢？我站在保安室的边上，你往保安室瞅。他胖了，黑了，白色的短袖发黄，发黄的短裤显黑，只有鞋子好像是清洗过的，我打趣道，这么久不见，你就这形象啊。他则上前抱住我，就是来恶心你的，咋的，嫌弃？

他摸了一下我背，都秋天了，怎么出这么多汗。我说，秋老虎。他说，是秋老虎还是你虎啊，跑着过来的？我摇摇头，顺便躲开了他的手，热。

去他以前学院的路上，我问他回来干嘛。他指指我，来看看你混得怎么样。我说电话里跟你说过，挺好的。他说怕你骗我。我说不会。他说，你走快点。

我喜欢走在他后面，跟他错一个身子，可以看见他的后背。

他问过我，好像你很少跟我并排走。我说腿短。他说不是，你跟别人走的贼快。我说那就是别人腿短。

他又催促了我下，我连声答应，然后并排走。依旧只能到他肩膀的位置，看吧，我就是腿短。

他揉了我头发一下，我说，你干嘛。他指指学院的门口，我们在这合照吧，工作才发现没有和你的合照。

3.

大三搬宿舍，我发了个朋友圈，东西太多了，绝望……

然后跟着车下车，面对一堆东西发怵。室友说待会儿帮你搬，我摆摆手，不用，自己的东西自己来。然后东西却被另外一个人拎了起来，我说抢东西啊。他回头白我一眼，小辰我劝你闭嘴，要不然自己拿。面对八十多斤的大包裹，我选择闭嘴。

我最识趣。

我拿着水壶跟在他后面，你力气真大。

他说，搬进去再聊。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搬宿舍。他说，你朋友圈是发给瞎子看的。我在他身后小声嘟囔，又没说让你过来。他说，我犯贱行了吧，是412对吧？我连忙，嗯嗯，就是这里。

第二趟的时候，他问我你到底这几年都买了什么。我挠挠头，就是衣服和书啥的。他说我早就让你少买一些，最后又带不走。我说，你别跟我妈似的，行吗？

他又快了几步，好像他才是搬宿舍的人。室友见我空手，说你东西呢？我指指前面，那里呢。室友说，你朋友力气真大，背看着厚。我停下身子往前看去，背厚吗？好像是的。怪不得能把我举起来。

他把我东西放下，我递水过去，他指指床铺，需要帮忙铺吗？我说，真的不用了，我喜欢自己收拾。他说，那我走了。我说，送送你。

他又走在我前面，我试图把脚尖点了点，拔高一下身子。他扯动嘴角，小辰你就别费劲了，身高这种东西你已经不行了。我哪里有？话语像被提前撕开礼品袋得不到满足感的孩子，手就跟着心思，上前掐了一下他的背。他背好像是挺厚的。

他扭过我的手，我明显听见里面咯噔一声，我说完蛋了。他立马松开手，弄疼你了？我摇摇头，没事。咯噔的不是手臂，是心脏。发出声声巨响，在身子里面晃动了开来。

他说你是不是发烧了。我说你别咒我。他说你脸好红。我拍拍身上，那是我面像好，你个土鳖。

4.

他问我要不要开车出去转转？我说你开车来的？他摇摇头，指指门口停的共享汽车。我说随你。

在路上的时候，他说终于实现了一个愿望。我说什么？他说在A城开车的愿望。我说你也算生活了几年，还怀念？他说，怀念。

我也怀念，只是回不去了。

他说要不要听歌，我说昨晚没睡好，我睡会儿，你开慢一点。他说，好。

我躺下，侧脸朝向他，好像是老了点。以前我总说张新成你要不要考虑抹点东西，脸皮跟树皮似的。他反手就捏我脸，谁像你，细皮嫩肉，我这才叫男人。

我一脚踹过去，谁规定皮肤好的就不是男人了，开玩笑，按你这个说法，神仙都得是女的，最好都赶紧老去。

他躲了开，小孩子样吧你。吃点儿什么？

我说，吃个屁吃。

他黑了，胡茬硬了，脖子上好像有个新的伤疤。张新成，你脖子怎么了？他摸了一下脖子，斜看了我下，没事，工地时候蹭到的。我说这么不注意吗？他摆摆手，没事，小磕碰罢了，你哥我会注意安全的。你睡一会儿吧。

我用脸在车座上蹭了蹭，你这次来到底干什么？

他，来看你。

5.

张新成有个五五分的身材，我总嘲笑他不懂得打扮。明明一米八的身高，却像一米七。他的腰身像个峡谷把他隔成两半。他说那我也比你高很多。我说你别拿身高说事啊。他说，你别拿穿搭说事啊。

我带他去逛商场，他很乖，来者不拒，全凭我的喜好和眼光。

导购小姐问，你眼光真好，挑的衣服都适合他。我得意的眼神飘向他，他则顺着我的眼神去看价格牌，行吧，反正也不多买。

买完衣服，我说这次你怎么不争辩我的审美了呢？他拍拍衣服，你的审美我还是相信的。

我，那你的意思是我的其他方面你不相信了呗？

他，这个就看情况了。

我问他，你这次怎么突然来买衣服了？不是不注重穿搭吗？

他的眼神离开菜单，飘向我，班里一个女生追求我，我答应了。

我，哦……哦。

6.

到了地方，他问我还吃火锅吗？我点点头，肯定老规矩。他问我，习惯还没变？我说，有些习惯这辈子都变不了。他又点点头，活像个点头的挂件。我说什么啊，你都点头。他还是点点头，看着我笑了一下。我摸摸脸，脸上有东西吗？他说，你真的没变。我碰了一下他的额头，你不会趁我睡着，开车撞哪里了吧，傻了？

他快我几步走开了，朝着火锅店的地方。我又跟在他身后，摸一下自己的脸，习惯是磨人的物件，多则过矣，少则缺矣。可一旦成为习惯，就成了贴身的物件，撕开需要连着肉和血。他催促我快一点，我说那么快干嘛，不还是要排队。

排队的时候，他问我好像咱俩第一次吃饭是在学校是吧。我说是的啊，我在老校区，来你们光鲜亮丽的新校区蹭吃蹭喝。他说，为啥就你一个人过来啊。我，我优秀呗。他，还是这么不要脸。我说，那可不，也不看跟谁学的。

吃饭的时候，他夹菜给我。我受宠若惊地看着他，出去一年，这些虚假的东西倒是学的挺快啊。他说，你这人嘴里面怎么没好话。我耸耸肩膀，能吃到张先生亲手夹的菜，受宠若惊，荣幸之至。他把一块肥牛塞在我嘴里面，吃你的吧。

快吃完的时候，他问我，你还没找女朋友吗？

我，嗯，还是单身狗一个。

我，你和嫂子挺好的吧，啥时候结婚我随份子。

他，分手了。

我，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知道。他说，已经半年了，在北京的街头分的。

我问，为什么？他说，没感觉，异地恋。

我，哦……这川粉再不吃就煮化了，赶紧吃。

7.

大四初始，我选择读研。他选择工作，实习地点在北京。

一天他电话过来，女生一般喜欢什么礼物？

我拿着电话在图书馆的角落逡巡，买花。他说，会不会俗气？我回答，不会，一段恋爱的开始就要正儿八经从送花开始，显得浪漫。他说，你懂的真多。我用嬉笑的语气，那可不，脑子里面演练了很多遍呢。脚掌在地上摩擦，在这句话出来的时候，好像力气是从脚底升起的，要不然接他电话都困难。

他问我，在干嘛？我说复习读研呢。

再次接到他电话，他喝酒了。我问怎么了？需要我过去陪着吗？他在电话那头嘟囔着，她很喜欢那束花，谢谢你。我说不用客气。

他好像睡着了，在那边，半天没动静。我说张新成，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又嘟囔着几句话，我听不真切。我说，张新成，你喝多了就早点睡，身边记得放杯水，明早起来喝。

我说，我挂了。

那边突然传出来一个声响，先别挂，你最近干嘛不联系我？

我在寝室的楼道只穿了条短裤，张新成，你要是没事我就挂了，我没穿衣服。

他语气重了点，小辰，你给我站好，你干嘛不给我打电话最近，你不知道老子担心你吗？你干嘛突然跟老子断了联系？微信也不回。我不给你打电话，你永远没信息，以前说好的会永远陪我呢？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我很生气，真的这一次。每次打开手机都没有你的信息，我怕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你那么傻一个人，只知道关心别人。你赶紧给老子解释……

我在楼道找个地方坐下，没有回答。眼神望向绿色的警示牌，上面写着“安全通道”，一个绿色的小人朝着箭头的方向跑去。我此刻多希望他就在身边，我绝对像绿色的小人一样奔向他，告诉他，你的身边就是我的安全地带，是我的安全通道。

电话那头没了声响，我脑子里面却始终响着他最后一直重复的几句话，小辰，你为什么不是女的？为什么……？

8.

毕业收拾东西的那天，我又开始换寝室，从本科宿舍搬到研究生宿舍。没再发朋友圈。

可是那天晚上，又接到他电话，你在哪呢？我放下收拾的东西，收拾寝室呢？

他说，我回来了，去找你吧。我说，你回来了啊，我在收拾东西，寝室很乱，你明天再过来吧。

他说，不行，我现在就过去，你在寝室楼下等我。

我迟疑了下，好的。不想换衣服，太累，直接下楼。刚到楼下，宿舍阿姨拦住了我，都十一点了，往哪去啊？我陪笑道，阿姨，我就出去见个朋友，你通融下，一会儿就回来。我长了张能让女人母性泛滥的脸，张新成说过，特别是我的眼睛，容易起雾，让人心疼。

见到他的时候，他跟我一样，都只穿了件背心和短裤。他说，小辰，很少见你这么不修边幅啊。我没好气地说道，在收拾东西，哪有心思换衣服，说怎么了？

他来的时候骑了辆单车。他拍拍单车的手把，来，哥哥带你喝奶茶去。

我不喝奶茶，你又不是不知道，见过就好了，你回去吧。

我刚准备转身回去，他扔下车抓住了我的手，就一会儿，走吧。

我，行吧，我再去扫一辆车。他说，不用，骑一辆就好。我指指他的车，没后座。他拍拍背，趴我背上。

在路上的时候，我最希望的就是不要碰见熟人，要不然我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一个人的背上，丢脸至极。他则打趣道，怎么样，哥哥的背是不是很有安全感？我说，你不怕我勒死你就好。他又说，要是让别人知道大名鼎鼎的节目主持人，趴别人背上骑单车，破碎了多少女孩子的梦啊。我掐了下他的双下巴，骑你的车，这样我很难受。

他要了两杯果茶，我不喜欢喝奶茶，他知道。店门口只有一对情侣在那里依偎，等着奶茶。我站在离奶茶店远一些的树下，看着他。他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看，我就说你的身高刚刚好。我没好气地说，我看是刚好被你欺负吧。他说，是的。我说，那要是别人也欺负呢？他说，谁敢。

我锤了一下他的肚子，果茶好了，去拿去。他把头从我身上移开，好，等会儿我就回来。

我回答，好的，我等你。

买完，我俩溜达回去。他很自然把我手拉了过去，我挣扎了下没抽出来，跟灵魂一样，索性就随他去。我说，张新成，你是不是喝酒了？他点点头，酒壮怂人胆。我说，你怂吗？他又点点头。

我说，你能不那么用劲吗？手疼。他松了些力气，但是没有放开。那个夜挺安静的，偌大的校园几乎没有人，星星点点的，许是都去聚会了。那个夜也挺吵的，我的脑海被吵得不知所措，心跳声巨大，掀翻我心中的整个海洋。

他把我往他身边拉去，搂住我肩膀，手则用力，捏了下我，小辰，如果有个决定，你做了以后会影响你以后整个的命运，你会做吗？

我喝了一口果茶，喉咙干痒，润了下，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他说，就比如我接下来可能说一些话，会影响到我以后的生活，还有你的，但是是我一直想说的，憋着难受。可是说出来，就是现在世界的崩塌，而且我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我说，那就不要说了，有时候保持现状也是一种幸福。

他把我拽进他的怀里，心跳声比我的都大，可是，我想说，我很想说出口，我太怂了，我不敢。我不想失去你，可是我又不敢……

我把果茶扔在一边，回抱了他的肩膀，好温暖。许是水喝多的缘故，内心早就水波汹涌，震荡不堪，而又无能为力。我说，如果真的不敢的话，就算了吧。

他紧紧地抱住我，我俩的心跳碰在一起，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一下，两下，三下……无法冲破身体，无法冲开桎梏，所以隔着一道墙，依旧碰撞，最后碰的红色遍地，血液倒流，想要嵌进身体，嵌入灵魂。我拍拍他的背，确实很厚，松开吧，哥哥，你抓不住了。

他起反应了，硬硬地顶住我，我笑了，原来身体和灵魂的触碰是有表现的，有些人不用说的用做的，而有些人则用感受的。他明显血液涌动全身，欲望写在他身上的所有地方。

他哭了，在我背上，小辰，我不想放开，可是我好像真的抓不住你。

我又拍了拍他的背，没事，我知道。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记得平安喜乐，一切顺遂。我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弯腰去捡地上的果茶。

他则又把我抱了回去，要不跟我一起去宾馆吧，明天你可以晚点再退房。

我挣扎了下，不了，我答应阿姨一会儿回去。

临出校门，我问他，你喜欢女生什么？

他回头盯着我看，她的眼睛很像你。

我摆摆手，知道了，你回去注意点，别再喝这么多了。扭头，喉咙里梗着一句话，那为什么当初不直接找我呢，眼睛的原件在我这呢。

9.

他定的当天晚上回去的火车，我说就回来一天，这么赶吗？

他说来看看你，看你不错，就很好了，明天还有个项目得去跟进。

我擦擦嘴，行吧，走吧。一会儿地铁都没有了。

他说，好的。

去往地铁的路上，他先是搂着我，然后把手放在我的手边，牵了去。你的手，跟女生的手不一样。

我说，废话嘛不是。然后挣了开，人多别闹了。

他则又牵了回去，怕啥。你的手摸起来没女生那么软，但是摸着舒服。

我又挣开了，我不喜欢和别人对比。

我俩的地铁两个方向，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往学校，一个往火车站。不过都是通往未来。

车快到的时候，他说记得常联系，不要又断了联系，你知道不管你什么事情，我一直都在。

我说，没事，没多大事，放心，你也照顾好自己。

地铁到了，我俩的都是。他一把把我楼进怀里，记得给我打电话，这辈子我不能陪你，但是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你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护着你。

我拍拍他的背，没事，我知道的，怎么突然这么感性啊。

他把我脸掰正，盯着我。他的眼睛比我的小，但是黑眼珠很大。我说像小时候买的玻璃珠子。他说我的像水晶，脆弱，让人想欺负。我说，你别欺负我就好。他说，不会的。

他的脸突然靠近，瞳孔都跟着放大，胡茬也扎到我了。亲完他转身上了地铁，挥手跟我说再见。

我则愣在原地，还是他提醒我，赶紧上车，我才回过神，手脚并用上了回去的地铁。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流在了嘴唇上，被自己烫了一下。

再次回过神，收到他的短信，下辈子不管怎么样，一定娶你。

我看着愣了神，下辈子，好美的期盼啊，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下辈子那个人就不是我了。干嘛不这辈子就好好过呢？佛都不喜欢说下辈子。不过还是回了句，下辈子啊，下辈子我就换个活法，绝对不再喜欢你了。这辈子呢，我就祝你百年好合，儿孙满堂，一切顺遂。

我俩的地铁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朝着各自的方向，飞奔而驰，从此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