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辛在一个暴雨成灾的夜晚做了一个春梦。这个梦很任性,梦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当然是她自己,一个是十六年未见也好几年没有想起过的高中男同学卜煜。只是春梦未遂。一阵惊雷轰碎了梦境。
春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夏知辛想着,惊恐地从床上坐起来,按亮手机,发现才四点半。房间里空气凝滞,身体发痒,又是一个湿漉漉的周末。男友肖焱睡得死沉,“噗”,一个响亮的屁从他的被窝里释放出来。夏知辛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梦境逃逸出来,以记忆的形式搅动现实。
她打开手机查看信息。所有的人格都醒来,就像早高峰的地铁一样,一个个挤在一起密不透风,互相捂着鼻子,不想闻到彼此的气味。她心烦气躁地开动着这辆像铁皮一样冷静的身体列车,刷牙,洗脸,一边思索着如何度过这像是从梦里延伸出来的时间。
“夏知辛,我终于离婚了。”
是松寻发来的微信信息。
“就不能晚点告诉我吗?”
“我以为你会晚点看到。”
夏知辛把手机扔到一边,看着晨雾缭绕的灰色山顶发起呆来。天已微微亮,一切都湿漉漉的像是滴水的屋檐那么鲜明。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燥得扎手。雨季仿佛什么东西都在躁动,病毒,细菌,蜈蚣,蚊子,蛇,就连性欲也在梦里捣乱。
她相信梦中的自己比相信醒来的自己还要相信。只有梦里的夏知辛未曾分裂,只有梦里的夏知辛在做真正的夏知辛,无论梦境多么荒谬,多么不可思议。相反,无论现实的她如何正确地活着,都是某个通用款人格的胜利而已。只有梦,闪着尖锐与欲望的光泽。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
“曾经过去的五年,你说得太多了,任何一次你和建伟的争吵里都包含着好几个离婚的理由。还有什么新鲜的吗?松寻,我也受够你了。你们离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夏知辛把自己陷进懒人沙发的深处,心突突跳起来。这样的话才符合她的名字,辛辣味十足。松寻会很诧异吗?她会和她绝交吗?
她又急切地拿起手机看信息,果然什么信息都没有了。这个早晨又恢复了宁静。
她终于有时间想起过去了,像是在梦游。雨水沿着窗玻璃撕心裂肺般抵抗着地球的引力,它们不想坠落,可是它们终将坠落。
卜煜这个男孩子现在过得好吗?她没有见过长大后的卜煜,在梦里,他还是个少年的模样。她记不起自己少女时的模样,梦似乎很诚实也缺乏想象力,在梦里,她是个成熟的女人,他们差点接吻了,就像老牛吃嫩草。
她记得这个男孩子性格孤傲,走路喜欢低着头,长相沧桑,胡子乱糟糟的,也许剃须的本领还很青涩,也许他本就是一个邋遢的人。这样的男孩子远远看着像个危险的高压电塔,令人望而生畏。
她一直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只是两人一直没有交集。她也不可能和这样的男孩子有交集。是卜煜主动撞过来的,用一封信这么简单的方式。她已经忘了那封信的细节了。和肖焱在一起后,她就把信烧了。
一抹明亮扑面而来,雨停了,太阳从云层挤出压抑很久的光,不知哪来的条纹状的影子在墙面上晃动。肖焱迷迷糊糊地走过来,用一个大大的拥抱压得夏知辛喘不过气来。
“你想砸死我吗?”
“清晨第一抱,还有……”
肖焱已经抱起她走向卧室。他们很快粘连在一起,身体潮湿,心里没有多少波澜。每天清晨起来做爱这件事,和性欲无关,用肖焱的话说,只是为了更亲密。夏知辛很想反驳说,难道我们已经不亲密了吗?可是一旦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他们就不得不面对更多的问题。他们谁也不想真正面对这些问题。
以往他们会在某个临界点默契地笑场,肖焱会停下来,夏知辛会打趣说,再来一次?
可是现在快要接近那个该笑场的临界点了,夏知辛干燥的欲望里突然混入了梦境,她像是灵魂越轨了一样,那一刻她忘了还压在她身体上的肖焱。该笑场的临界点到了,她笑不出来,她慌了,同时又因为这陌生的灵魂越轨产生了一丝丝的快感。于是她假装笑场,然后说,再来一次?
肖焱像是没睡醒一样,也笑着说,我去洗个澡。夏知辛觉得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今天不会有第二次了。
夏知辛闻着屋里的气味,感觉一个新的人格又诞生了。她闻到一股栀子花的气味,这种在现实里并不存在的气味。那是记忆里的气味。她和卜煜每个周末的下午都会在学校附近的精神病院的花园里聊天。周围都是栀子花的气味,此后的很多年,这种气味只会让她想起卜煜。相反,想起卜煜,无论在哪,她都能闻见这种不存在的香气。
“你发什么愣呢?宝贝,我去上班了。”
夏知辛看着穿戴整齐,清爽帅气的肖焱,一把抱住他的头,说,我会想你的。
肖焱说:“难得的周末,你好好睡个懒觉吧。宝宝我就很命苦,周末还要加班。”
这时夏知辛的手机响了,她急忙打开查看,果然是松寻发来的:多久没有一起坐过火车了?陪我一起去一趟百年老街吧。
夏知辛兴奋地回,好的,你这个麻烦精。过了很久,肖焱的气味在屋里慢慢散去后,那个新的人格已经占据了整个大脑,心突突跳着,像是又爱上了什么人一样,尽管她很清楚,她很难再爱上什么人了。
抵达百年老街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松寻精神奕奕,一条紫色长裙配一双黑色牛皮人字拖,无论怎么看,她都像个自信的姑娘,而不像一个已经脱离了家庭有一个幼子需要抚养的中年女人。就连笑起来的眼角褶皱也像是迷人的涟漪,一点迷茫的沧桑感都没有。
百年老街曲曲折折像是一条走不完的隧道。天气阴沉,大片的灰色云朵翻滚着聚集,人们开始买伞,一场新的暴雨即将来临。
漫长幽深的老街散发着豆瓣酱的香气,还有夏日香囊的气味。那些画着草木图案的香囊里面装着几十种中药材打成粉末状土色混合物,上面写着“祛味辟疫”。
夏知辛久久站在那家香囊店的门口,店主以为她想买,热情地介绍每一款的功效。她一转头,发现松寻不见了。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豆大的雨滴火急火燎地砸在她的头上,她撑开伞,离开了那家店。
她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见那家店。那家香囊店的门口摆放了绿植,其中就有一盆正在盛开的栀子花。她闻到了现实中栀子花的香味。她就站在石板路的中央,雨水开始沿着透明的雨伞坠落在一个个新形成的水坑里。
每家店铺都打开了灯光,石板路上有了摇曳的光波。人们跑着躲雨。有一家三口躲进了她目光所聚焦的那家香囊店了。女人撑着一把荷叶造型的大伞,男人抱着女儿,到了店门口,他放下了女儿,抖落身上的雨水。
她如同坠入梦境。她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男人就是卜煜,他变成一个套在黑色工装里毫无个性的中年男人了。可是过了那么一会,她又不太确定了。雨下那么大,她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于是她慢慢靠近,戴上口罩,用伞遮住半边脸,走到店门口,现在她几乎能听见他们一家三口日常的对话了。
“这个挺好看的,给你买一个。”
“什么品味,难看死了。”
“爸爸,这个我要。”
妈妈不给孩子买,孩子哭起来。男人抱起孩子,帮她擦掉眼泪。夫妻两人像是要吵架了。可他们隐忍着,孩子还在哭。
卜煜抱着孩子走出那家店,妻子撑着伞紧紧跟着。夏知辛也不自觉地跟着。孩子很快被粉色棉花糖吸引,不再哭了。妻子嗓门很大,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下雨。真是气死我了。你也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你就不能精神点吗?搞得好像是我求你来陪我一样。卜煜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妻子一脸不满。只有孩子笑了,幸福地舔着棉花糖。卜煜很快把目光移到别处,似乎别处有救命的稻草,有发光的物质。
夏知辛一路跟随,一开始只是不由自主地跟随。她路过一处像是瀑布一样倾泻雨水的屋檐,她怕水流太大,雨水会溅落到路上身上,就下意识把伞倾斜,结果水全泼到头发和后背上,她整个人湿透了半边。
“哎,你是猪吗?打着伞还把自己搞得这么湿。”松寻不知道从哪冒出来。
夏知辛盯着卜煜移动的方向,想要摆脱松寻继续跟踪下去。可是松寻从她大大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件大红色连衣裙,说,快换上,别感冒了。夏知辛诧异道,你居然还带着换洗的衣服,不是今天晚上就回去吗?
松寻说,有备无患,万一遇到个心动的人呢?夏知辛眼看卜煜一家快要走远了,她急忙扔下松寻,又追了上去。过后才想起来,手里还拿着红裙子。她把裙子塞进双肩包里,站在一家博物馆的门口。他们进去了。
三个人都戴着口罩,卜煜在门口的前台签了名。夏知辛不再怀疑这是梦了,那本厚厚的有些潮湿的登记本上潦草地写着“卜煜”两个字。笔迹还是少年时的模样,像龟爬一样。
她在“卜煜”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也走了进去。这是一家名人博物馆,她从来没听过这个名人,也不感兴趣。她假装在认真地阅读每一张海报上的文字,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的后面。那个孩子似乎也不感兴趣,哭着要离开这里。妻子冲着孩子吼了几句,卜煜像是爆发了一样说,你吼什么,孩子她懂什么,是你要来的,来了又这么龟毛,我搞不懂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对我不满意还是别的什么,你要是不想玩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别老是这样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
人们似乎被他们的争吵声吸引,很快目光又被雨声吸收,消散。孩子还在哭,又吵着要吃棒棒糖。妻子很漂亮,只是一脸愁闷,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愁闷什么?她对孩子已经没什么耐心,又冲着孩子大声说,别哭了,再哭把你扔掉,扔到太空去。
卜煜抱着孩子走出了博物馆。妻子又跟了上去,又撑起那把伞,伞面颤颤巍巍,雨水抖落,三个人安静地走在石板路上,仿佛这是一条通往太空的路,所有人都失去了重力,在雨水里想要漂浮起来,直到怒意消失。
“又抓到你了。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松寻的衣服也湿透了,可是她一直在笑,那笑容像是一朵茉莉蓓蕾,慢慢绽放出香味来。松寻说,我刚才去跟踪了一个帅哥。
夏知辛终于对松寻的状态产生了兴趣,两个人聊了起来。夏知辛说,建伟怎么就同意离婚了呢?松寻似乎也注意到前面的一家三口,只是她不知道这和夏知辛有什么关系。她们沿着水光灵动的街道走着,聊起了一些平时从不聊起的话题。
“他爱上了别人,我们终于熬成了兄弟。我替他高兴,又替他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这不过是幻觉。他爱上的只是一种被人爱的感觉,和那个女人没关系。”
“被爱的感觉?好像当初是他追的你?”
“好像是吧。可我已经把被爱的感觉耗尽了,建伟也意识到我所享受的那种被爱的感觉,他再也无法给予了,他累了,曾经爱一个人让他感动,被爱令我幸福,直到我不再需要被爱,他也不想假装还在爱。但并不会马上分开,会有一段不甘心的修修补补的阶段。过了这个阶段,我们就是纯室友了。”
“和建伟做兄弟感觉比做夫妻好吗?”
“哎……挺好的。”
“你会害怕一个人生活吗?”
“怕啊。可是一边怕一边笑。”
夏知辛又把目光投向卜煜一家三口。
卜煜抱着女儿走进了一家音像店。妻子在门口看着阴沉的天空生气。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夏知辛提醒自己要格外小心,千万别被卜煜发现了。可是又很想知道,如果两人迎面相逢,卜煜会一眼认出她吗?她不确定。
她的变化太大了。高中时她短头发,单眼皮。现在她长发披肩,双眼皮。有一次感冒发高烧后,她的单眼皮就变成了双眼皮。
“你知道建伟爱上了谁吗?”
松寻又回归了嘴硬的本性,夏知辛的好奇心也消散了。她懒懒地踩着水,懒懒地问,谁啊。松寻说,一个从前都没怎么说过话的高中女同学。两人在大街上撞上了,就开始联系,那个女同学是个律师,刚和丈夫离婚,刚好我那个时候也天天吵着和建伟离婚,建伟很苦恼,两个人就聊上了。你说两个空窗期的人会因为聊得来就能产生爱情吗?我觉得不会。建伟说,他不想再婚了,谈谈恋爱可以。然后那个女同学也觉得不结婚谈谈恋爱很好,两个人一拍即合,就住一块了。
夏知辛心里一惊,心想,怀旧这种东西在爱情里算什么?她是不会回头看的。现在一个人的告别才是这个雨天重逢唯一的意义。
她只想把过去塞到梦境里,再把梦境从现实中挑拣出来,扔到太空去。
卜煜妻子的性格像一团火,很可爱的小火苗,她一定深爱着卜煜,要不然哪有火会迷恋雨天的呢?卜煜的性格就像是雨天了。
卜煜的信到底写了什么呢?她只记得里面的一首词了。也是这封信的中心思想。记不起的内容都是废话了。何况他的字像龟爬。
那首词写的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夏知辛第一次把他约到精神病院后门的花园里,问,你什么意思?卜煜说,你没读过这首词吗?夏知辛说,没有。卜煜说,那我念给你听: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夏知辛呆住了。她脸色苍白,身体很诚实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问,你的意思是你以为我喜欢你,所以你也喜欢我,并希望我们是互相喜欢的吗?可我们都没有说过话啊。
卜煜低着头,缓缓说道,你是不是有阅读理解方面的障碍?这首词的意思你不明白吗?
夏知辛生气了,说,你没有障碍,你语文总考第一,那你来解释下这首词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卜煜说,意思是说我喜欢你,不知你是否也喜欢我?要是你也喜欢我,我会加倍喜欢你。夏知辛说,什么和什么啊?我都不认识你啊。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几?
卜煜一脸迷茫,说,二……还是五?
夏知辛说,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任何时候一加一都等于二。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喜欢你。也不会和你结婚然后生一个孩子,一加一就等于三,两个孩子就等于四,三个孩子就等于五。班里男生就知道开这种无趣的玩笑。
卜煜说,真的吗?你数学那么好,那可以辅导我一下吗?我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我想和你考同一所大学。夏知辛说,为什么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你考你想考的大学啊。
卜煜说,我没有想要考的大学,甚至我觉得我不会考上任何一所大学。说完又低着头。
那天的谈话还没结束,就下雨了。两人淋着雨回到教室,结果两人都感冒了。
卜煜买了感冒药,又泡了红糖水给夏知辛喝。夏知辛心里一热,说,你去买个新本子。以后这个本子只记录数学错题。我每个星期六下午在精神病院的花园等你。
卜煜笑了起来,说,为什么要在那里?
夏知辛说,因为那里没人啊。我可不希望有人看见我们在一起,以为我们在谈恋爱呢。
卜煜说,作为回报,我给你讲讲红楼梦吧。
夏知辛说,不用了。我去年夏天看过一遍,我在里面大概就是那个一闪而过的“二丫头”吧,连个高级丫鬟都算不上。
卜煜听了,哈哈哈大笑起来。夏知辛第一次发现这个男孩笑起来有酒窝,好感顿生。
松寻还在释放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酸酸的情绪。直到两个人都饿了。松寻想吃串串香。夏知辛想吃包子。百年老店的包子。卜煜一家三口也在那家店里。
长大后的卜煜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夏知辛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他考上了她想考的大学,而她却没有考上任何大学。他们没有告别,也没有寻找,也没有了再见面的理由。
现在卜煜一家三口都平静下来。卜煜给妻子拿好碗筷,买好包子,把孩子放进儿童座椅,三个人恢复了如同住在某个房子里应有的那种温馨又混乱的日常。
夏知辛说,松寻,你难过吗?
松寻咬了一口包子,说,不难过。
夏知辛说,可我替你难过。这一次他不会再回头了。你把他对你的喜欢作完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我觉得你现在一个人折腾自己也挺好的,不用再费心想着谁来哄你了。走吧,我们去吃麻辣辣的串串香吧。不过,得先等我去卫生间换上你的那条红裙子。
换好裙子,夏知辛把梦境挑了出来,然后对着天空,就好像把梦境扔进了太空一样。她在店门口停留了一会,透明的玻璃窗里还能看见卜煜的脸。那张脸突然看向窗外,他看见雨中有个女人的眼睛里闪着水光,他好像在哪见过她,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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