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湿
与常理不同，郎中这个行业的禁忌约束力并不强。病人必须不遗余力的赞颂医生，如此让他们获得世俗的“德”来加固这层约束。
就像许多人第一次进入CT一样，张玲珑的腠理被X光大肆欢乐的穿来穿去，她觉得自己每一寸脂肪，每一寸丑陋的地方都被看透了，但她绝不止于肉体被看光。那些过去的经历与情感，那些构成她抽象存在的东西，此时都被王章才以一种统一的形式所暂时分享了，他们在气的层面达到了统一。
可哪怕遭受到这种程度的入侵，病人也不应当有所反抗。看诊就是这样一种交流，一种极其隐秘且绝对理智的交流，有且仅有两人。
但还不够，王章才进一步侵犯她。他悄无声息的将张玲珑的后颈抓住，俯身逼近她红热的眼睛。“唉，等一下。”张玲珑一只手忽然加力，地面已不再给框子提供任何支持力，框子在伪装着。她另一只手向前抓挠了一下，像是抓到了肚子或者别的什么，张玲珑吓得又收了回去。
“别动。”王章才卖力观察，他原本觉得一下就能完成的事情突然找不着感觉，长时间的固定让他显得很冒犯。王章才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但没感觉到温度，又摸，这下摸到了，然而出乎意料，是冰的，很冰，但充满生机。
“你有用过其它药么？”王章才的气息肆意挥洒在张玲珑的脸庞，在气息交融的一刻，他惊讶的发现张玲珑的呼吸居然如此急促。“晚上睡觉前是不是很痛？”王章才挤按了她太阳穴下面的那块骨头“这地方，里面疼？”这个动作和之前一连串的询问有些肆无忌惮，它们宣示着对少女身体暂时的支配权。
张玲珑的身体有超过女人的柔软，连头发也是如此，她不自觉的抬起手来推向王章才，她没来头的很生气，她想反戈一击。
王章才没有意识到，当他在试探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观察着他。诊断是有代价的，那双棕黄的眼睛第一次向人展示了它跨越时代的颜色——一种梦幻的、不易于储藏在外界的色彩。在那个季节，在那个年纪，张玲珑肆无忌惮的观察了。这超越医学层面的观察铸就了她后半生独一无二的论文开题。
王章才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不该属于自己的柔软，他急忙安慰道，又像是命令道：“好了，好了，可以了。”张玲珑的身体只踉跄了一步，她摆弄一下头发，故作不高兴的回答道：“当然用过了。我的药眼睛热一下就好了。”只需到这就好，王章才大概猜到了，定是一剂寒药，寒到让人误以为发热。
可他也到此为止了，他还远远没到能自己开一张方子的火候，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时机呢？似乎没人解释过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大家都在刻意隐瞒。就好像，总有些事情是父母无法教给你的。
王章才曾把这次成长寄托于师父、师兄，但如今看来都错了，一步一步教会他开方的是一个完全不懂医术，更不懂教育的女孩，但她独一无二，她正值童颜。
或许是那一筐不好交代的梨子，又或是王章才某一时刻的自信心，总之一切都是必须的，一切都是最优解。王章才思绪万千，在保证自己从容不迫的前提下，他拿出笔墨，换到了一些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他太兴奋了，他相信一张方子应该在游刃有余且稳如泰山的心境下开出来才安全有效。可到底哪里能出错？王章才一遍遍确认，他知道某些错误已经发生了。他缺少的是时间，一段能让他冷静下来潜心钻研直至大成境界的时间，可那只是奢望。王章才走向了另一个选择，他开始祈祷了，无所不能的神明玩弄自己，想必也有能力来改变这些肆意决定的事实吧。
湿气聚成阴霾，镇子里、城市里、十里八乡的欢颂声沿着小河汇聚过来，沙沙沙，不由分说地在王章才的耳旁奏起乐舞。他感到脖颈一凉，还没印证，又有一滴打在胳膊上——下雨了。王章才在雨中发现自己认不得路，他只走过一次而已。
“师父！师父！”不，现在应该用跑的。王章才迈开大步，腿上像散开竹条一般彻底活动开。恐惧跌宕起伏，周围的树木越来越不像样子，王章才开始怀疑那些已被认定为路标的东西是否已被自己篡改。
神仙啊，王章才再一次祈祷。他抛弃了一切，甚至抛弃了刚才的要求，他只求在这个不安稳的日子里苟且地度过。雨把他整个后背打湿了，不对，是汗！王章才聆听着雨声，急忙缓下来，大口喘气。他安慰自己，我是不会被吓出汗的。万一呢？在这绿色的大雾中，万一自己与师父错过，那些不安分的幻想都将灵活的飞出来变成现实。
就在王章才想回去“堵住”师父的一瞬间，他感到左肩失了力，整个人向左边一倾。一回头才发现是师傅拉了他一把，一切烟消云散，连那本来下大的雨也瞬间变小了许多。
王章才扶着师父，就像抬着一块厚重的木头。台上的君主告诉他，把这块木头移到村子就赐他无限的财富。王章才小心翼翼的上演着徒木立信的戏剧，笨拙而生疏，但他充满天赋。然而在戏剧的末尾，什么也没有，那些艺术都消失了，它们本来也不能以存在论说。
雨在早上停了，王章才觉得这会是另一场戏剧的开场词。他跟着师父挨家挨户地上门义诊，眼睛飞快的旋转，试图框住昨天那名少女。一切都能补救，可补救遥遥无期。王章才懊悔起来，自己怎会想出一个如此脆弱的方法呢？他甚至想出许多出其不意的方法，但那些都过于飘忽不定，转而随着时间变成更确定的不可能。他的可能越来越少了，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祈祷而已。祈祷不可另作他想，否则便是对神明的不敬。
直到夜晚，女孩没有出现。就好像那个日子一样，完全多此一举。师父什么也没说，只叫他回去把那张方子抄写千遍，长长记性。“无外乎，温病伤寒。”王章才听见师父这么教导，一股侥幸油然而生。太不安全了，自己也太狂妄了。开错方子，会死人。
那张方子是对是错已经无从考证，但张玲珑终归犯了错误，她在模糊的记忆里把“二芍”当作“白芍”。也无人告诉她怎么吃，什么时候吃。总之出人意料的，这错方好极了。在未来的十余年里，张玲珑都不再离得开这方子，虽然它越发的不管用，但张玲珑不愿想象没有这个方子的道路，她和章才都累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二人沉沦于神仙带给他们的奇迹，又能如何呢？他们是凡人，他们只能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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