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年,算来三万天左右,与日月星辰比,不可谓长,与朝菌蟪蛄比,不可谓短,却有一半时间在漫漫黑夜之中,稀里糊涂地度过,让潜意识霸占、主宰着,美梦遗情,噩梦惊魂,辗转反侧竟是南柯一梦,想来实在有点浪费,睁开眼睛吧,又不见曙光,推门而出吧,除了做贼,也无事可为。每个人都是一座黑暗中的尴尬孤岛呀!
针对如此难堪境况,巴蜀百姓甚有体会,故有“醒瞌睡”一说。长夜烦闷,似醒似睡,于是摆摆龙门阵,荤的素的,长的短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来淡化寂寞孤独,二来消解昏昏沉沉的睡意,打发无聊时光。尤其是朋友知己之间,酒足饭饱之后,或抵足而眠,或对床而卧,天南海北,彻夜长谈,多年之后,那份“醒瞌睡”的感觉特别美好,好像心底里密封了一坛陈年老窖,芬芳岁月历久弥香。
延伸出来,“醒瞌睡”这个词也就从月黑风高的夜晚突围而出,竟然千里走单骑,回归于青天白日之下了。它指向那些擅长于学说逗唱、插诨打科,用语风趣诙谐,能把再枯燥的话题都说出幽默感的人或口才。舞台上有专业的相声演员,生活中有业余的醒瞌睡高手,负责为憨憨欲睡的我等芸芸众生提供包袱,再一一抖开,由不得你不被搞笑。
当然,专业的相声表演为了票房,有时不免程式化做作,而业余的醒瞌睡却是可遇不可求,于是,“醒瞌睡”这个词再次激荡开来,进一步指向生活中那些偶然的、不经意的令人解颐、捧腹的人和事。某某人的一个怪癖暴露,自个儿的一个献宝出丑,只要具备巴蜀百姓一般的“看笑神儿”(幸灾乐祸地好奇围观)的眼睛,哪里不可以醒瞌睡呢。“醒瞌睡”像一束自内而外的光,照亮了幽深莫测的广袤世界。
眼见他起高楼——格老子的好鸡巴高!比高家庄还高!
眼见他宴宾客——龟儿子一个个的,肚子吃得垒圆啰!
眼见他楼塌了——哦豁……哦豁……我说哈,格是哈,遭瓜老!洗白老!
晚明乱世,文学家、史学家张岱固守老庄之道,沉溺清雅幽静,不事科举,不求仕进,著述终老,一生清虚无为,以醒瞌睡为务。在大作《夜航船》自序里,他记载或编撰了一则醒瞌睡的趣事: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僧人想安安静静睡个瞌睡,可船上巴掌大的空间,身子伸不直,加之畏忌书生才华,只能四肢蜷缩,委曲求寝,而风华正茂的读书人偏偏旁若无人地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想醒瞌睡,没料到被自惭形秽的僧人听出破绽,三言两语便戳破了高谈阔论、虚张声势的底,露了怯,失去了话语权,还不得不让出一点有限而宝贵的地盘来,供暂且得势的僧人伸伸脚。
哈哈,可笑可笑,不说了不说了,要再说,得看看身边的僧人是不是想伸伸脚了。这黑灯瞎火的时空,不见两岸,上下混沌,左右不分,西东莫辨,盈耳的是呼呼河风与哗哗水流,还有一舱的鼾声,和呓语……谁知道,这艘穿越古今的夜航船能不能赶在黎明时分抵达彼岸?
(词语背后的真实之六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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