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是冷的,寒气蔓延至心底,生出许多悲怆来。这些天,我常常在夜里读书,伴着窗外的风,听着另一个孤独的灵魂讲话;常常走在幽静的小路上,看着簌簌而下的黄叶,顾影自怜。我实在太矫情了,总在深夜里写一些这样羞于见人的文字;我也实在太不上进了,桌边摞着厚厚的参考书,心里却尽是些无关现实也无益于未来的念头。
小宇那天说,我就是太闲了。
一针见血。闲人才没完没了的矫情。
可我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整理被杂事堆满的思绪,如何剪断如杂草般疯狂生长的惆怅,它们跟着秋天,一点点落在我的心上。
我曾试图建立一个乌托邦,在理想的王国里做我不切实际绚烂旖旎的白日梦;也曾拼命奔跑,害怕落入世俗的漩涡,结果均以失败告终。
于是我陷入漫长的纠结与自我惩罚。
不管白日里有多少的阳光,夜晚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
天气太冷了,我怕冷,怕秋天,怕黑夜。
国庆结束后,秋意渐浓,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忧愁,悄悄地爬上我的眉头。翻开一篇《故都的秋》,郁达夫却说他愿用三分之二的寿命留住北国的秋,哪怕一个零头。读到这里,我开始好奇,这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喜欢秋天,喜欢北国的秋。
百度百科里是这样介绍他的:郁达夫,男,原名郁文,字达夫,幼名阿凤,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作家、革命烈士。他是新文学团体“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一位为抗日救国而殉难的爱国主义作家。
上面的介绍,简洁,精准,但我不喜欢。如果让我来介绍他,那就是四个词:浪漫,多情,忧郁,苦闷。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文字中所流露出的忧郁和病态美,实在让人沉迷。最近在读郁达夫的书,他笔下的种种竟偶然地契合了我的心境,于是读起来,又惊又喜,又悲又叹。
书里讲,郁达夫的小说带着很强的“自叙传”的色彩,连起来读,就能勾勒出他的一生。
当然了,郁达夫虽然自傲,却也没那么自恋,写小说来给自己立传。他说,除了自己的之外,实在另外也没有比此再真切的事情了。而他写小说,只是想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心境写出来,以求世人能了解他内心的苦闷。
这也许就是写文章的人的一大幸事,可以将心事尽数写出来,总有人会读到,总有人会理解,并且感同身受。
零余者,漂泊在东京。
1913年,17岁的郁达夫随长兄郁华赴日本留学,直到1922年才回国。这九年间,郁达夫从医科部到了法学部,从法学部到了经济学部,他在异国的土壤里拼命汲取着知识的养分,也在异国的漂泊中受尽了冷遇。这漫长的留学生涯把压抑和苦闷刻进了郁达夫的骨子里,他的浪漫和忧郁由此而生。
前几天刚读了《沉沦》,感触最深的是他溢出书页的苦闷。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异国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融任何的圈子,不与任何人交往,用孤独和痛苦惩罚自己,也在心里暗暗报复着别人。
《沉沦》的开篇是这样写的:他近来觉得孤冷的可怜。他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自怜自惭自卑自尊自傲,这种种心态纠结撕扯,就成了郁达夫。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郁达夫的这种忧郁和悲怆绝不是矫情,而是旧社会中饱受压迫、异国他乡饱受冷眼的青年一代共同的精神苦闷。他们都是社会的零余者、多余人。而郁达夫则用了一种最直白的方式把这一切暴露给大家看。
一个人异国求学,他常常读着书,便流出两行清泪来。他分不清这是思念是愁苦,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总是向往抛弃这东京的喧嚣,到田野里去,一个人捧着本爱看的文学书,看草木鱼虫,做闲云野鹤。这当然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当然是他软弱的幻想性逃避,回到世俗中来,他依旧是一个贫弱的留学生,怀揣着无处安放的报负,在异国人的嘲笑与欺辱中,独自饮泣。他的同学都是他的敌人,他向往的爱情又离他甚远,他常常找不到生活的奔头,常常找不到活下去的精神动力……
后来,他迷迷糊糊地上了卖酒食的人家,在靠海的房间,在屋里沉浊的空气里,彻底醉了。他为祖国而流泪,为兄弟而流泪,为寻不到爱情而流泪,第二日醒来,更是为了前一晚的荒唐而流泪。悔也无及,悔也无及,他想,他已经是一个最下等的人了。
他走到外面来,看着半轮残月,看着远岸的渔灯,拖着又瘦又长的影子,一步步走到海里去。
大约春光已经老透了吧。
1922年,郁达夫回国,带着满怀的希望,见到了满目苍夷的祖国。他的心里苦啊,痛啊,怨啊,却又无可奈何。在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下,他的目光从狭小的知识分子圈子转移到更广大的劳苦大众中去。于是,他笔下浪漫伤感的色彩中,又多了一分理性和节制。
1923年,郁达夫的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问世,故事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一个失意的男青年和一个对现实不满意的女青年住在贫民窟里,他们之间的事寥寥几句就能概括完毕,可这薄薄的几页却杂陈了各种味道。
男青年失业在家,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后,不得不搬到邓脱路的贫民窟里去。间壁的同寓者是个女人,灰白圆脸,清瘦不高。她叫二妹,在纸烟厂做工。
时间长了,二人渐渐熟络起来,二妹下班后会给他带一些面包,有时也请他去家里吃点香蕉。那个时候,他总是呆坐在家,桌上摆着几本外国书,脑筋却昏乱得很,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他整日失眠,兜里也没钱,故而神经衰弱又营养不良,已经是病的状态了。二妹呢,去年秋天父亲走了,迫于生计,开始在纸烟厂做工。她痛恨纸烟厂,也痛恨厂里戏弄她的工人,却也不得不抓住这唯一的稻草,才能勉强维持生活。她每日下班回到家来,总是很早就睡了,是疲倦,也是失落。
【常】这样两个病恹恹,萎靡的人凑到一起,反倒有了几分精神气。如何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呢,是相互帮助,相互取暖,是彼此可怜,彼此慰藉,都有吧。
后来,他投稿赚了五块钱,去街上买了件竹布单衫,又想着钱横竖都不够用,索性去糖食店里买了巧克力香蕉糖和鸡蛋糕。晚上回到家里等着和二妹一起吃,一直等到十点。他看着二妹,真是可怜,这么纤弱的身体,却要做那么多自己不愿做的营生。他又想想自己,还抵不上二妹,连工作都找不上。他想着,不济就去拉黄包车,可他又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别的什么呢,他更没有那样的勇气。他想了很多零乱断续的点子,却没有一个好办法,可以救他出眼下的穷状。
算了吧,明天一早把这破棉袍子拿去当了吧,也不知道当铺会不会要。从明天起,戒烟吧,答应了二妹要戒烟的。
想起那日他搬到邓脱路来,只觉得身上穿的那件破棉袍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他在心里想: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吧……
这个故事很苦涩,饥饿、困窘、迷茫、无助,一点点漫上心头,让我在书的这一边,竟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错觉。但这不值得悲伤,因为悲凉之下,尚有一分温情。战乱的年代,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管不住,还会替别人担心;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却要把吃食分一些给别人……没有曲折浪漫,没有缠绵悱恻,他们之间不是爱情,不是亲情,却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温暖。两颗被打湿了的石头终究没有被贫穷和困苦掩埋,在深渊里擦出了人性火花。
感伤的行旅,一半颓废,一半憎恨。
1931年,受白色恐怖的威胁,郁达夫陷入了漫长的低潮期,他开始消极避世,追求落后的“名士”风度,流连忘返于山林江湖。他写杭州的八月、北平的四季,写寂寞的春潮,写孤独的秋……在月暗星繁的秋夜里,在黄苍颓荡的电灯下,尽是说不清的苦闷。
郁达夫在《伤感的行旅》中写到,他想要在开原乡里置它的三十顷地,营五亩之居,筑一亩之室。竹篱之内,树之以桑,树之以麻,养些鸡豚羊犬,好供岁时伏腊置酒高会之资;酒醉饭饱,在屋前的太阳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开一开留声机器,听听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调或卡儿骚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欢看点新书,那火车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恒、别发,去买些最近出版的优美的书来……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他悒郁中的遐想,是他怀才不遇的哀愁与纠结。他向生生不息的万物忏悔,不该离开了它们,到那秽浊的人海中间去觅食;他又质问自己,何以这样孤洁……
“是的/苦闷/没有任何意义/就如风吹过我的发梢/没有任何意义/可我想在风里多站一会儿/你们先走吧。”
这些天我总是睡不好,夜里就着昏暗的台灯翻几页郁达夫的书,愈发地难眠。他文字里的伤感,总是触动我,勾起我种种幽微的心事。
我很喜欢他。
喜欢他的苦闷,他的孤独,他的忧郁;更喜欢他笔下的浪漫主义,颓靡的浪漫主义。
晚上出了图书馆,插着兜走在路上,冰冷的风从面颊吹过,突然想起他的那句“清冷的长街”,于是远处的路灯变得幽微起来,茫茫黑夜也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走在路上。
也许是过分矫情的缘故,我时常会有这种旁观人群的孤独感,总是看着远处熙攘的人群,一点点成了背景色。也时常卡在幻想和现实之间,陷入无尽的纠结和痛苦。我的这些无病呻吟总是被看做无聊的念头,可在他的文字里却找到了许多的共鸣。
有时候在想,也许郁达夫的文字,在青年时期读是最恰当的,他的苦闷他的忧郁总能在我们身上找到草灰蛇线的印证。而年纪再大些,我们便只顾着赶路,无心也无力顾及这些人生边缘的细枝末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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