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很讨厌冬天,讨厌的理由呢,无非是一个字:“穷”。
那个时候家里住着一幢低矮的土坯房,四壁裂开了各种各样的缝隙,尽管父亲用稻草糊着泥巴进行了多次反复修补,但还是无法抵挡无孔不入的冷风。屋顶上的瓦片因风化严重,破开了大大小小的洞,如果遇上雨水多的冬天,父亲只能在屋内用竹竿不停地、细细挪动屋顶上错开的瓦片,期待能对漏洞进行修补。这种拆东瓦补西瓦的方式,有时反而因此导致漏洞越来越大。没有办法,家里只能把各种各样的坛坛罐罐搬出来,接漏下来的雨水,滴滴答答……冰冷的雨水像极了我们一家的绵绵不尽的愁绪。
那个时候家里也烧不起煤炭,父亲给我们做了一个可以提着走的木架子小火炉,母亲会从灶台里面用火钳夹出还未完全烧尽、闪着幽幽亮光、冒着黑烟的木炭放到小火炉里面,上面用铁栅栏隔开,我和弟弟会把冻得通红的脚放在上面取暖。时不时还要留意火是否熄灭,如果熄灭了又要重新把小火炉燃起来。晚上睡觉时,会用空吊瓶装满热水放在被窝里,可这热水瓶效果实在不佳,我们经常半夜被冻醒。
那个时候我和弟弟的耳朵、双手经常生满冻疮。冻疮裂开了,就经常流出清清的、淡黄色的脓水。有时候,创口结痂了,好动的我们又会忍不住把痂揭下来,一片片地摆在桌子上,比谁揭下来的“疤疤”要大要完整,哪种又痛又痒的感觉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不怕大家笑话,小时候家里连棉衣都做不起。一些好心的邻居会把一些不要的旧毛衣送给我母亲。心灵手巧的母亲会把毛线重新拆下来,给全家人编织毛衣。母亲会用不同颜色的毛线,织出小动物、树叶、花朵、云彩等图案。母亲连小学都没有读过,不识字,可这些复杂的图案,她只要看一遍就记在了脑海里,凭感觉就能织出来。
母亲织毛衣一般是晚上,家里没有通电,点的是一盏用旧罐头瓶子做的煤油灯。冬天的冷风一阵一阵扫过被塑料膜封住的窗户,发出“孔孔孔”的声音,油灯微弱的光芒在冬夜里随着风摇摇晃晃,感觉差一点要熄灭又神奇而倔强地抬起了头。昏暗的灯光照着年轻的母亲憔悴却乐观的脸庞。她边哼着歌曲,边悉悉索索地织着毛衣,我和弟弟伴在她的左右,脸贴着她的大腿,有时会在她的歌声中安静地睡去,我想这是儿时冬天留给我的最温馨的记忆。
大概两个星期左右,我和弟弟的“新”毛衣就织好了。母亲会给我们穿上,边穿边叮嘱:“不要去玩水,不要玩雪,更不要玩泥巴,弄湿了、弄脏了没有新的换。”我和弟弟不停地点头。可孩子又怎么能控制住自己的玩性呢?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很厚很白的雪。我和弟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群小孩在打雪仗,经不住诱惑加入了进去。一场游戏下来,我和弟弟头上、脸上、脖子后面全是雪,被体温融化的雪水很快就使得毛衣湿了一大半。当我们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里时,母亲很生气地给我们吃了一顿“竹条子”,但看着我们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母亲又把我们扒光了塞到被窝里,然后借着柴火灶的余温把毛衣烤干。毛衣吸满了烟火味,我和弟弟穿着这样的毛衣出去像腊肉一般,其他小伙伴们经常嘲笑我们。
小时候,当村里的其他小孩能肆无忌惮地玩雪、滑冰的时候,我和弟弟只能在旁边羡慕地看着,因为我们“湿”不起衣服和鞋子。那个时候我们总是希望冬天快点过去,冬天对穷人家的小孩实在太不友好了,毫无美感可言。长冻疮了,别的小孩可以涂贝壳油,我们只能把手拢在袖子里;耳朵冷,别的小孩有厚厚的带耳的帽子护耳,我们只能伸着光秃秃的脑袋和脖子硬扛着;脚冷,别的小孩有温暖的棉鞋,我们只能穿着充实着稻草的套鞋;晚上,别的小孩有煤炭火取暖,我们只能缩在被窝里抖得像小鸡。
总之,冬天让年少的我,提前深深地感受到了生活难。因此,不需要父母太多的教育,我和弟弟从小读书就非常用功,我们期待有一天也能不需顾忌衣服和鞋子的“安全”,可以痛痛快快地感受冬天的美,体会冬天带给人的快乐。我们期待能在冬天的冷风中充满自尊地抬起头。
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我终于找了一份在别人眼里看来光鲜而有地位的工作,我终于可以自食其力了,也终于可以用自信的眼光肆无忌惮地审视冬天了。可此时,冬天在我的眼中已经不再有儿时的色彩和期待了。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年岁的增长,冬天在我面前变得很普通,那些孤独的树干,枯黄的苇草,干涸的河流,萧索的荒山,厚重的白雪,还有蜷缩着的小动物......一切关于冬天的景物在我眼中同时褪去了自然的色彩与情感的色彩,在肃穆中透着生命成熟、万物轮回的淡然,不那么可憎,也不那么可喜,不那么欢乐,也不那么失落。
因为儿时吃过冬天的“苦”,我特别在意女儿冬天的保暖,我会给她采购各种各样好看的冬装,给她裹得严严实实,漂亮而不臃肿,活泼而不迟钝。在我的精心呵护下,女儿已经远远告别了恼人的冻疮、远离了脏脏的鼻涕,她就像一个欢快的天使,可以在雪地里,甚至在冬天的细雨中尽情地玩耍,脸红扑扑的,像冬天里的一轮小太阳。
老家的房子已经重修了,青砖红瓦,再也不是以前低矮、破旧、萧索的土坯房了。每年冬天,我也会给父母采购一大堆保暖内衣、羽绒服。老人看着大包小包的冬装,照例是一番唠叨:“不要再买衣服了,浪费钱,太多了,我们穿不过来。”但我能感受到两位老人脸上的开心和欣慰。春夏秋冬组成了美丽的四季,可四季的轮回并未给我父母带来太多的美好体会,他们的脸上浸染着风霜雨雪所带来的深厚的磨难。
年底放假回老家,我经常喜欢牵着小孩的手到村口去走走,和她一起坐在田坎上,看沉寂的小河上结着轻薄的冰,看栖息在河岸边枯萎的芦苇中的水鸟打盹,看农人在板结的、光秃秃的田地里焚烧野草,看冰冷的月亮爬上天顶,覆盖大地山川......我没有和小孩提起儿时吃过的苦,因为我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酸甜苦辣。
季节更迭不断,生命流动不惜。周国平在《各自的朝圣路》里提到“一切简单而伟大的精神都是相通的,在那道路的尽头,它们殊途而同归。说到底,人们只是用不同的名称称呼同一个光源罢了,受此光源照耀的人都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是的,冬天依旧是那个冬天,只不过一代人要比一代人的视角不同、感受不同而已。所有的生老病死,所有的红橙黄绿紫,所有岁月的积累和沉淀,其实都沐浴在一个神圣的光源下。
面对同一个方向,面对同一个冬天,我们都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境况,用不同的姿势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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