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读高中的时代,教材还没有大改,先生的《药》依旧还在教材中。
那个版本的人教版课本,把《药》、《项链》、《陈奂生上城》和《守财奴》(《欧也妮·葛朗台》最后一段)放到了一个单元,应该是作为短篇小说的典范来讲的,正好两中两洋,相得益彰。但细细品味就不难发现,后面三篇并不仅仅是短篇小说而已,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较为明显的讽刺小说属性——《项链》中的资产阶级和《陈奂生上城》中的农民陈奂生都有明显的虚荣心,葛朗台就更不用说了,认真读过的人都不会忘记扑向镶金十字架而死的葛朗台形象。
按照这个分类,《药》显然也是被当成讽刺小说一类的作品了。可事实真得如此吗?
以故事来看,《药》讲了一个悲剧。小栓得了痨病,父母用好容易积攒下来的钱去买了人血馒头,结果小栓依旧不治。小栓的母亲去上坟,却正好遇到了人血的来源夏瑜的母亲也来上坟,两人的坟相对而立,一个是劳苦的下层阶级早夭儿,一个是年轻牺牲的革命志士,乌鸦凄厉的惨叫着,两个女人互相扶持着离开了墓地。
这个故事的讽刺属性,大抵来自于老栓夫妻对于人血馒头的迷信吧。这也与先生的经历有关系,他曾经为了给父亲治病,见多了各种奇怪的方子,“原配的蟋蟀,经霜三年的甘蔗”等等,所以他才矢志学医,对这些迷信医学自然是深恶痛绝。
但以文本来看,《药》是以一种悲观而伤感的语调来叙述的。比如开头: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背景秋天后半夜的描述、遍身油腻的细节、青白所塑造的惨淡氛围,无不把故事往低落的方向引导,这可不是一般讽刺小说的写法。诸如此类的描写,在后文中还有很多,这也是先生文笔的一大特色,在此不再赘述。
《药》还有一个特点——其精神的内核并不聚焦,常常会在一些短句中透出一些小的想法,如果贸然把这些想法本身归于小说的主题,也是很容易得出一些浅薄的理解的。
比如写老栓等待行刑的过程: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这段“围观”的描写,与先生自己看的日俄影片杀中国人类似,是对中国人喜欢“凑热闹”的厌烦。
再比如写墓地:
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慢头。
这显然是在抨击贫富差距了。
但这些终究只是作者在创作的时候产生的一些小的灵感和想法,并不能成为小说的主题。
从结构上来讲,整篇小说建立在两个年轻人的悲剧上,一个是小栓,另一个是夏瑜。小栓作为明线,夏瑜作为暗线,先生甚至没有写出夏瑜死的场景,只写了一句“那红的还在一点一点往下滴”。但整篇小说没有出场的夏瑜,却是小说的灵魂人物。
夏瑜的原型,毫无疑问就是秋瑾,但先生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距离秋瑾牺牲已经过了十多年了,大清已亡,秋瑾的愿景,按理来说也已经实现了才对,再把这个人物搬出来,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这就要说到小说的背景了。《药》写于1919年4月,真正的五四前夕,也正是知识分子们自信心最强的时候。那时的大学生在留洋派的领导下,很容易形成一种优越感,相信自己可以改变整个国家,改变中国人的劣根性。他们仇恨一切封建势力,清王朝、军阀等等,但他们最仇恨的其实是这个国家的人民。人民的愚昧无知,总会让“明白人”怒其不争。
但通过夏瑜这个角色,先生表达了不一样的观点。夏瑜对于自身的被捕,并不是愤懑的,他和看管他的红眼睛阿义攀谈,试图给他灌输“天下非大清之天下”的观念,在攀谈不成挨打时,还说阿义可怜。这里有着全篇最精彩的描写: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
夏瑜的话,让整个店里的人都愣住了。我想,愣住的不仅仅是店里的人,也许还有许许多多当时的读者吧。无知愚昧的中国人,只要好好坐着不生乱子,等着知识分子拯救世界不就好了吗?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先生能在一片激进的海洋当中想到这一点,着实不易。以今天的眼光看来,正是和人民站在同一战线的人最后建立的新中国,不是么?
究其原因,还是和先生的经历有关系,他并不是一个在象牙塔中长大的人,虽然留学过日本,但他的内心里一直还是那个为了父亲的病而出入当铺的孩子,他渴望回到那个人与人祥和的世界。也正因如此,他最后让夏瑜和小栓作了个伴,让夏瑜的坟上出现了一串花环——人们终而没有忘记夏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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