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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短篇小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作者: 林卓仪 | 来源:发表于2022-03-23 22:01 被阅读0次

六月二十四日,宋昭失踪了。

后年同日,我搀扶着宋阿姨一起离开了人民法院。

那一天回到家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的气息还萦绕在我身边。

暖烘烘的柑橘香味,落地窗上叮当作响的捕梦网,一对藕粉色的马克杯......

无数次,在她失踪之后,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跟她一起上那列火车。

大学毕业后不久,昭昭从背后猛地抱住我,娇憨地撒着娇想要去旅行。

我没有理由拒绝她,也不想拒绝她。

不过几天,我们轻装出现在民宿门口。

昭昭扶了扶编织细密的草帽,抱着我的胳膊,傻乎乎地痴笑。

一切都按照我连夜订制好的计划进行着,顺利得不可思议。想到这,我就忍不住得意地摸了摸鼻子。

“你为什么不理我呀?我都叫了你好多遍了,你是不是不想帮我拍照呀?”

她瘪了瘪嘴,纤细的食指摆弄着浓密的金色长卷发。

诚实地说,我的摄影技术自从跟她在一起后与日俱增。

因为要是拍得不好,她就会委屈巴巴地控诉我不爱她。

虽然不是很能理解这是什么逻辑,可能她真的很喜欢拍照吧。

在她离开的几年里,我无数次感激她当初对拍照的痴迷。

昭昭失踪后的第十四天,照片馆老板来了电话。

我收到了她张开双臂,背后迎着晚风,沐浴在夕阳下随刻准备起飞的照片。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些往事。

因为现在,我们都已经四十岁了。

六月二十四日,早

我灰溜溜地从火车站回到了还剩下几天没住的民宿,借了把伞去附近的路边小店里边等早饭。

热气腾腾的面才刚上不久,我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彩铃声。

以为是昭昭找我,我立马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激动地伸向裤兜里的手机。

来电人显示,

宋阿姨。

我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昭昭出了什么事。

“小明啊,昭昭她在你身边吗?”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低沉焦急的中年女音。

“阿姨您别着急,我刚刚看着她上了火车才走的。我们昨天吵架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关机。”

一阵克制压抑的深呼吸后,宋阿姨重新找回主神,镇定了下来。

“好孩子,你待会给阿姨发个短信,阿姨要去接她。”

编辑好短信发送成功后,心不在焉地吃起了昭昭称赞人间美味的酸辣粉。

很快,我再次放下了筷子

变态酸,变态辣。

不到三口,我的脾胃疯狂蜷蠕,瑟瑟发抖地直面火汤一般炙热的它。

因此,昭昭一脸享受地把汤喝了大半碗的场景,我记忆犹新。

带着空荡荡的胃袋离开小店时,阴闷的天空给人一种无法逃离的窒息感。

粘腻发烫的雨水渗进毛孔里,恶心又瘆人。

一把撑开民宿老板借我的大黑伞,运动鞋踩在雨中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上,我忍不住回头迅速瞟了一眼昭昭表示非常可以的堂食小店。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

枕头上的香水味,被她没上妆的小脸蹭过的格子衬衫,洗漱台边的一圈圈的头发丝。

失落、沮丧,自己不过是个想要爱与被爱的凡夫俗子,没能成为一生只为理想抱负而活的男人。

胸口处传来强有力的心脏跳动声,一想起昭昭就会温暖到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

将手机丢在床上,我直直地倒了下去,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香水味里。

我想,我早就打脸了。

作为一个相信科学的唯物主义者,我一直都没有宗教信仰。

在需要向第三方求助的时候,是该套串念珠叨叨几句阿弥陀佛好,还是跪在教堂的地上双手合十求耶稣可怜自己好,我拿捏不准。

虽然大概率,它们会因我不够虔诚而视若无睹吧。

闭上眼前,一句理所当然的话浮现,破碎在脑海中。

她就是我的信仰。

朦朦胧胧,半睡半醒间。

铃声再次在枕头边响起,宋阿姨利刃般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虚浮的幻觉。

她失踪了。

“......不在那列火车上?”

我面色一沉,无数种可能性在脑海中闪过。

“收到短信我就一直守在这里,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车厢里的乘客已经全都走光,就是没有看见昭昭!”

宋阿姨已经急到舌头打结、口齿不清。

隐隐约约的哽咽、啜泣,刺痛着跃跃欲试的神经。愈发冷静、清醒的自己分析起事情的脉络、方向。

再怎么爱她,动物的本能还是占据了上风。

在落泪苦苦哀求的弱者面前,我总是如此。

享受着被深深依赖,被求助的快感,微妙的掌控感、支配欲令我欲罢不能。

助人就是助己。

那样特别的感受不是个人上的成就可以比较的。

“阿姨,您听我说。现在就去报警,查看你所在地方的监控,看看昭昭是不是真的没有在目的地下车。”

“我待会也会给警方报警,火车沿途的监控他们都会调出来看的。”

“我这就报警!”

宋阿姨立刻挂断了电话,我按照方才制定好的计划行动。

配合完警方后,他们要求我在当地再停留一周,方便第一时间获得消息。

“没问题,不过我得跟老板先说一声。”

老板是父亲的多年好友,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自从我提起过跟昭昭的关系,我们一起见过许多次面。

他没有多说什么,答应了请假申请。

确认我没有作案嫌疑后,警方给我看了调出的监控录像。

昭昭确实上了那趟列车,但她两手空空地提前下车了。

“她提前下车了?”

“她去哪里了?这个方向的没有录到吗?”

警方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杯茶梗在茶面上打转的凉茶。

“我们怀疑,嫌疑是在知道监控故障的情况下故意在这一站下车的。”

“后面的录像,我们反反复复看过许多遍。可以确定,宋昭就是在这一站下的车。”

“她两手空空,速度极快。应该是发生了什么逼迫她提前下车。”

毕竟是当年的监控录像,清晰度糟糕到令人心烦。

昭昭的神情根本看不清,无法判断她当时的心理状态。

可她所有的贵重物品都装在背包里面,那个背包又去哪里了?

“我之前跟你们提到过,她离开的时候背了一个白色的双肩包,提着一架黑色的行李箱。”

“这些东西有找到吗?”

年纪最长的老警欣赏地快速瞥了我一眼。

“只找到了双肩包,内容物有没有缺,就要你来判断了。”

他倚靠在门廊上,掐灭了抽到一半的烟。

“我记得。”

这个双肩包是我看着她收拾的。

一一核对后,发现现金全部不翼而飞,但是其他东西都还在。

“她的包里没有放身份证吗?”

“她习惯把身份证放在行李箱里面。”

行李箱,身份证,现金都不见了。

“那节车厢上的乘客有知道什么信息的吗?”

“目前只调查了其中几个,他们都说一开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火车到站过了一会儿,宋昭像是差点坐过站,一言不发地冲出了车门。”

“至于包里的现金,估计是找不回来了。”

我眉头紧锁,感觉昭昭陷入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

“日后有什么消息,我们会迅速同步到你所在区域。他们有什么需要你的地方,就会通知你去一趟。”

我点头说好,离开了已经开始熟悉构造的警局。

没有身份证,没有现金,她该怎么办?

没有我在她身边,她碰到这么大的事情会不会崩溃到失声痛哭。

越想越担心,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带着行李坐在火车上好一会儿。

约老板好的时间已经到了。

跟我一般大的年轻人黏糊糊地靠在对方身上,坐在我对面。

男孩在用扑克牌表演魔术,女孩十分捧场地夸赞他。

打量着打量着,眼前开始天旋地转。

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现下竟有一种任务结束的荒诞感觉。

人坐在火车上,当年治安还没有现在这么好。

潜意识一直保持着提防,睡得相当浅,外界的各种声音像海浪一样轻柔地朝我袭来。

我抱着黑色背包,对面的小情侣聊个不停。

“宝宝,我刚刚不是坐在那边等你吗?”

“嗯嗯,发生了什么吗?”

“监控室的老大爷正好在我旁边喝茶,看我在女厕所门口等你,用很奇怪的语气跟我说视线不要离开你。”

“真的假的!”

女孩的语气明显多了几分兴奋。

“我也很好奇,就追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叹了口气,说有一个女孩在火车上失踪了,她的男朋友要是陪她一起上火车就好了。”

......

空气顿时沉闷了不少,女孩迟迟没有对此发言。

或许同为女性的她清楚,如果一个女孩在火车上失踪了可能会遭遇哪些噩梦。

“我希望她男朋友能够早日找到她。”

元气满满的话语里满是期待。

这一次,换男孩沉默了。

因为他心里明白。

在当年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还是在火车上。

注定希望渺茫。

我执意找到她,不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真能够做得到。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这样,我们之间的故事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火车下站后,目送那对亲昵小情侣远去,让我找到昭昭的执念再次加深。

现在,我终于发现,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像鱼生活在水里面,除非它离开水,否则它就永远无法明白自己依靠什么来生存。

突然,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宋阿姨!”

几日未见,她仿佛苍老了十岁。

那双温柔坚定的琥珀眼不再闪烁着光,此刻这个普通的母亲被骤然降临的噩耗蚕食得连骨头都不剩。

“小明,阿姨只等到了你。”

鼻头一酸,努力压抑住的汹涌情感一泄而出。

我蹲坐在肮脏的地上,溃不成军。

“......阿姨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小明。”

早已默认我女婿身份的宋阿姨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阿姨明白的,你不比阿姨好受多少。”

她陪我一起蹲了下来,过于宽松的裤脚随之摆动。

那对过分削瘦的脚踝让我哭到不能自己,她与昭昭相依为命多年。

我毁掉了她唯一的念想,最大的骄傲。

细腻温暖的手掌轻轻搭在后背上,给我一下一下地顺气。

“好孩子,等会好好睡一觉吧,我们还要一起等着昭昭回家呢。”

对,我们要等昭昭回家。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要把她带回家。

在阿姨家吃过晚饭后,我休息在昭昭的房间里面。

粉粉嫩嫩的桌面上到处都是蝴蝶结,兔子。

打量了片刻,想起家里面的装修,顿时明白了风格的源头。

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来到家里吃饭的时候,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巴,硬生生将那股过分轻佻的气质给整没了。

我看不下去,用眼神警告了他好久,他梗着僵硬的脖子,古怪地小声咕哝了一句。

嫂子真厉害。

我走向前,粉红色的梳妆镜正对着一张满嘴胡渣的邋遢流浪汉。

他面色阴郁沉重,厚重的黑眼圈,青色血管狰狞凸起。

简直像个四处逃亡的通缉犯,难怪刚刚一路上见到我的行人都躲闪着不敢直视我。

真是,太难看了。

我有相当严重的洁癖,此刻恐怕会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瘆人的造型。

次日一早,我就接到了警方的电话。

“是陈晓明先生吗?”

“我是。”

“现在有了最新线索,请您马上来警局一趟。”

宋阿姨正坐在客厅里擦拭着昭昭的相框,听到发现我火急燎急的脚步声,猜到了我的目的地。

“小明别着急,路上要注意安全!”

“好!”

我们都希望,这一次能够收到好消息。

“拐卖?”

不怒自威的年轻警察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把那节车厢上乘客的身份信息调查了一下,发现跟宋昭同排的隔壁两位使用的都是假的身份证。”

“经过调查,这两位没有归属任何组织,一直都是单独行动。”

“所以,更难抓到是吗?”

我艰难地开口,出了一身冷汗。

“目前没有发现任何绑架案的迹象,他们也没有犯过命案。”

“人身安全问题暂时是不用担心的。”

他看到我惨白的脸色,笨拙地安慰着,试图让我好受一点。

“先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妈妈。”

“她现在不能再接受新的刺激了。”

年轻的警察一脸为难地答应了我的恳求,同意等她缓一缓,过一段时间再通知。

离开时,夏天漫长的白昼进入尾声。

来去匆匆,汗流浃背的行人不时扇着小扇子,仰起高高的脖子。

周五的下班路上,我与无数男男女女擦肩而过,恍惚间宛若身处异境。

没有她的世界,古怪又令人抗拒。

我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停止呼吸。

待不下去,

我待不下去。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接收到任何有关昭昭的消息。

宋阿姨在得知女儿被拐卖后,两眼一黑,险些晕厥。

我抱着她站起来,她双腿发软,根本没有力气支撑住自己。

“她还活着,阿姨,她还活着。”

这个平凡的中年女人低垂着头,盘起来的头发在方才的争执中散开,落在看不清表情的脸前。

年轻警察紧张的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打转,脸上满是愧疚、自责。

我朝他摇了摇头,将宋阿姨送回了家。

“你只要她活着吗?小明。”

阿姨捧着玻璃杯,里面的温水她一点没动。

水纹一圈圈荡开,血液大量涌进我的心脏。

“我当然希望,她能完完整整地回来。但没有什么,比她的死亡更令我恐惧。”

只要不是永远地失去她就好,除了这个,我都能接受。

“……”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她抬起头,眼神像往常一样坚定不移。

“我会永远等她回家。”

可能一开始,我是为了赎罪。

藉此逃避良心的谴责,试图让自己好受一点。

可后来我意识到,昭昭对我来说早已是家人的存在。

没有任何新消息的后年六月二十四日,宋阿姨一身正装地出现在我和昭昭同居的屋前。

“阿姨,您这是?”

我刚刚梳洗好,正准备去找她。

“走吧,小明。”

“去哪里?”

“人民法院。”

心里一沉,我侧过身示意她先进来聊聊。

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弯下腰换了拖鞋。

关上门后,我走进厨房冲了两杯热乎乎的茶。

宋阿姨右手手心搭在左手手背上,姿态端庄地坐在沙发上,盯着昭昭的照片出神。

“你是不是无法理解?”

接过那杯茶,宋阿姨小口地啜了一下。

我站在她正对面,正午的阳光打在她身上。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发光,一座肃穆又悲伤的雕塑像。

她没有放弃女儿,可是她舍弃了自己的余生。

昭昭消失的两年里,她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统统掏出,走南闯北,四处打听拐卖的相关消息。

积蓄用完了,就一边打着零工,一边继续上路。

从知道她的打算开始,我就一直在给她打钱。

没有丝毫扭捏,假意推拒,宋阿姨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这些钱。

她明白我的心意,昭昭失踪后,我们就成了有关她的命运共同体。

目的一致,情感互通。

能够真正理解对方心情的,可能只有彼此了。

我也想过和她一起上路。

“如果我们都不在的时候,昭昭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考虑到经济支持种种因素,她成功说服了我留下来继续工作。

两个被悲伤笼罩的困城中人,空洞破碎的生活逐渐被忙碌的麻木所填充。

在思念与等待的时空缝隙里,我们用身心上的疲惫屏蔽掉这个没有她的世界。

我时常想到马航,想到汶川大地震。

遇难者的家属究竟是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死死等待着家人的归来。

都说时间会磨灭一切,可那份牵挂,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积累,积累到余生徒留思念。

“陈警已经尽力了。”

宋阿姨的眼神仍紧缩在昭昭的照片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低声细语。

昭昭被拐卖,是当初那个一脸愧疚的年轻警察接到的第一桩案子。

也是他第一桩直到今日也没能破解的案件。

每一天都会发生无数新的事件,罪案也不可能彻底消失。

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人类,罪案就会无止境地发生。

对我们来说停滞在六月二十四日的两年里,就目前我所居住的城市里,已经出现了多起恶性犯罪事件。

发生在当下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那么多,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女孩被拐卖的案件对比起来,简直无足轻重。

一个人的坚持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我们心里都很清楚。

他还能记得昭昭,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如果以前他们对昭昭还有同情,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我想,我明白她为什么要去人民法院了。

“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要过,如果现在这么做了,或许某些人还会出于良上的不安帮我们些什么忙。”

以退为进。

果然,我还是太稚嫩了。

“我们一起去吧,宋阿姨。”

我一手拿着文件,另一只手拍着宋阿姨的不断起伏的后背。

一如她当初去火车站接我时所做的那样。

回首这些往事时,我总是会发现许多的节点性的时刻。

可其实它早已出现是我戴上了特殊眼镜,自动过滤掉了习以为常的存在。

她一直在我身边,从小到大。

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于她而言我只是对门邻居家一直沉默寡言的古怪小孩。

等待她回家这个决定,我未曾感到迷惘。

身边有很多朋友看不下去,提着烟酒跑到我家里试图让我宣泄,让我释怀。我在他们谨慎小心地试探中看到了他们热乎乎的关心。

总是拒绝,就辜负了一番心意,切断了与他们多年的连接。

时不时的,屋子里面就充溢着呛人的烟味,熏人的酒臭味。

次日一早做完卫生,柑橘味的清洗剂再度重返,一切恢复如常。

早出晚归,主动加班。

生活除了昭昭以外,所有的重心都被压在了工作上。

如果是两年前的自己,我会为学业、事业上的成就感到自豪。发自内心地认为,人生的意义取决于此。

临到头却只能孤零零地坐在独自一人生活的公寓里。不到失去的时候,永远看不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小明同学,我们结婚呗。”

她坐在床沿边上,摇晃着白嫩的小脚丫,笑得一脸天真。

我用毛巾擦拭着她长长的头发,没有回话。

沉默持续了片刻,她扭过头害怕地盯着我看。

“求婚的事情应该由我来做的,昭昭。”

她低下头轻轻松了口气。

“但也不是现在,现在的我一无所有。”

她迅速抬起头,直勾勾地凝视着我许久。

“……所以,你不想娶我吗?”

“你就这么自信,我不会离开你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非你不可?”

她挣扎着从我的怀抱中离开,像困在笼中许久的幼鸟不顾一切地向前撞击着黄铜小门,羽毛一片片落在地上。

伤口缓缓地流淌着热血,一声声凄厉的哀鸣回荡在室内。

“你不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

小小的脸上沾满泪痕。

“我爱你。”

想要给你最好的,而不是连个像样的戒指都买不起给你。

……

“明天我要回家,你不准跟来。”

她不再看我。

“……我来买票。”

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反应过来她希望我挽留她呢?

我自嘲地苦笑,背着电脑包走在回家的大街上。

那天晚上很奇怪,心血来潮的,我突然想去家附近的大排档里面喝喝酒。

便宜实惠,店里生意一如既往地好。

一脸青涩的大学生群体四处围圈落座,或是部门聚餐,或是班级团建。

想起念大学时轻快的自己,心情不知不觉逐渐好转。

正巧来了一通熟人的电话,我努力听清楚他说的话。

因为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电话上,无暇顾及上菜上酒的人是谁。

“砰”的一声翠绿玻璃酒瓶、盛着热菜的碗碟碎了一地。

我寻着声音看向低着头不敢看我的小妹,缩得像个鹌鹑。

“没事的,别紧张,收拾好就行了。”

我走出大排档继续接电话,因为是六月初,沿海的南方城市已经相当闷热。

流了一身汗后,我走进凉爽的店内忍不住赞叹一声。

“同学你别生气哈,我多送你两瓶酒,再添点小菜怎么样?”

挺着大肚腩,一脸和善的店家看我一身大学时穿的休闲装以为我还是学生。

“不用不用,我刚刚没有生气。我是出来接电话的,里面听不清。”

店家显然对我毫无印象,殷勤热切地干笑几声。

回到店内继续吃酒,上菜的换成了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

“客人您别生气哈,刚刚那个是我媳妇。她有点笨,干活不太利索。”

“没事。”

我摆了摆手,再说下去我就真要计较了。

男人讪讪一笑,呛人的油烟味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离开大排档时,那个小妹瑟缩着身子,躲在厨房里面偷偷瞄了我一眼。

小小的脸远远看过去跟昭昭有点像。

日子依旧在往前走,唯独我和宋阿姨还停留在三年前的那一天不肯离开。

六月二十三日晚上,我接到了宋阿姨的电话。

这段时间她生了场大病,哪也走不了,待在家里静养。

前几天去看望她时,她已经好多了。

“宋阿姨,身体好点了吗?”

我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扯了扯衣领口,南方夏天的晚上也闷热得不行。

“好多了,小明,她回来了。”

……

“谁回来了?”

想要听到昭昭的名字,又怕不是她,空欢喜一场。

左掌搭在栏杆上,用力攥紧,五指泛白。

“昭昭回家了。”

她没忍住哽咽了起来,哭得令人感到心酸。

“现在躺在我身边睡着了,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我仰起头,试图把眼泪收回去。

“明天,我能去看看她吗?”

好紧张。

“……刚刚阿姨太激动了,忘记告诉你了。”

“小明,昭昭现在还不想看到你。”

是因为离开的时候我们吵了一架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没关系,她什么时候愿意见我了,您就告诉我一声吧。”

哎,三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会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姨听到后也跟着短叹一下。

“没事,小明,阿姨会跟她好好说说的。”

六月二十四日,早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了。

从困城中走出来后,与世界的那层隔膜终于消失了。

回归真实生活,恢复正常人的生活,感觉是如此美妙。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宋阿姨打来了电话。

“我们见一面吧,阿姨想跟你说说话。”

她的语气太过平淡,我一时半会分辨不出好坏。

“好。”

坐在小茶馆里,我一阵恍惚。

嘈杂密集的交流声时不时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仔细听又什么都听不到,很适合聊些沉重的私密话题。

“昭昭她打算复习一下英语,去机构里边教书。”

宋阿姨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脸上也挂着真切的笑容。

想来昭昭现在的状态应该还过得去。

“小明,昭昭现在也回来了。她说选择权在你,你不必出于愧疚而做出决定。”

我正准备开口,宋阿姨伸出手打住了我。

“先听阿姨说完好不好?你也知道,昭昭是被拐卖了整整三年。”

就这样,我得以窥见事件的全貌。

六月二十四日,早(宋昭视角)

刚坐上计程车,我就后悔了。

为什么最伤人的气话总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安感总是不断发酵,为什么总是害怕走不到最后?

他总是站在我身后,

这一次也是。

眼看着他逐渐缩成一个小点,叫司机停车的话已经卡在喉咙处,只差一点点就要发出声响。

要是喊出来,就好了。

要是喊出来了,我就可以继续与往常无异的人生了。

为什么没有喊出来呢?

我沮丧地登上火车,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声提醒着自己这是一趟无法回头的旅程。

放不上去,我放不上去。

每一次出门旅行,行李箱都是小明哥放的。

太过习惯,太过依赖,我都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生活白痴的事实。

想着想着,眼泪已经在眼眶中上下打转。

但是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撒娇,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和小明哥,没有人会为此心疼的。

只会成为他人的麻烦,我不想成为麻烦,也害怕成为麻烦。

通过走道的乘客轻轻碰撞着仍旧站立的自己,内心顿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妹妹,是不是放不上去呀?”

跟妈妈差不多年纪的一个阿姨体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朝她丈夫扬了扬下巴。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毫不费力地帮我把行李箱放了上去,友善地弯了弯浓密的眉毛。

热乎乎的甜蜜感充盈着焦灼的心,我感激地看向他们,嘴笨地只知道不断重复谢谢。

随后的旅程中,我朝着阿姨彻底敞开了心扉。

她不动声色地套了我不少话,而我却毫无察觉。

伴随着一声提醒,她身上的气势突然巨变。

还是同样的神情,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可我没有多想,跟她告别后拿出包中的手机开机,想跟妈妈联系一下,结果发现已经没电了。

把手机放回背包后,我顺着角度向下看,发现车轮似曾相识。

往上一看,跟自己的行李箱如出一辙。

上面凯蒂猫的贴纸,是出发前心血来潮往上添的。

再往上,阿姨凝视着我,露出了阴森森的笑容。

那个笑容似乎不属于人类。

我被她的行为吓傻,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夫妻二人离开了车厢,僵硬的脑袋才恢复运转。

快追啊!身份证还在里面呢!

我拔腿就跑,惊慌失措地追了上去。

“不许逃走,把箱子还给我,你们这对小偷夫妻!”

女人奇怪地瞥了我一眼,以冷血动物特有的眼神蔑视着我。

“小姑娘,我可没有说过我们是夫妻。”

男人一脸怒气地补上一句:“这年头还真是不太平,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就敢这么大胆了吗?”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气势汹汹。

“走,跟我们去警察局,让警察评评理,教育教育你。”

明明知道里面有我的身份证还这么理直气壮,我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劲,朝四周大声呼救。

“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这个箱子就是我的!救救我!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认识他们!”

我不顾形象猛地坐在地上,连连尖叫。

“救救我,求求你们了,帮帮我吧。”

我绝望地四处张望,忙着朝目的地前进的行人们无人为我驻足。

更有甚者鄙视地白了我一眼,“既然这么害怕进警察局,当初就不要这么做啊!”

还能向谁求救,我还能向谁求救?

没有人愿意救我,因为我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小偷”。

被他们生拉硬拽扯上银色面包车后,我被车上的人蒙住了眼睛。

“这次的货色相当不错啊!”

“据说还是个大学生呢,没想到这么好骗。”

女人凉凉地出声嘲讽,拍了拍我的脸。

“可惜她有个男朋友,按照行情,没那么值钱了。”

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惋惜地启动引擎。

“你们要带我......”

一大个纸团塞进我的嘴里,只剩下苍白无力的唔唔声。

“老实点,贱货!小心我揍你。要不是急着交货,就先把你给轮一遍了。”

一开始就没有看清脸的蒙面男人,恶狠狠地捏着我的下巴。

我就这么被拐卖了,

逃离却毫无胜算。

回到家后,我接受心理治疗的途中才明白当时的自己已经处于解离状态。

从当下处境抽离的想法太过强烈,出于自我保护;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僵硬地失去所有意识。

我是砧板上任人刀俎的那条死鱼,大片血迹凝固的红色破布。

眼前一片昏暗,密不透风的黑布遮挡住泪水流干的双眼。除此之外,身上不再有任何衣料。

血液缓缓垂落在地上,嘀嗒嘀嗒。

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却无一例外,沉默地不敢出声。

怕被我记住。

被我记住又能如何,无非是让屈辱再添一笔。

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不会再有任何所谓未来,也失去过去拥有过的一切。

此后,再无余生。

后面的三年是不断加重,无法回首的一场噩梦,我的身心都落下了疤痕。

那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男人,一开始想要个儿子,对我动手还算克制。

在发现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后,他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非打即骂。

认定我彻底断绝了逃跑的心思之后,他用镰刀砍断了系在我脖子上的麻绳,手脚上的铁链。

买下我花了不少钱,他舍不得再买一个。

给我套上麻袋,用绳子捆住我的手腕,把我带下了山。

等他扯掉麻袋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廉价钟点房的床上。

在大排档里打杂赚取路费和检查费时,我早已发觉自己回到了从小生长的故乡。

可我没有勇气逃跑,就连回忆起过去都感到恐惧。

直到我碰巧撞上了小明哥,才逐渐找回自己。

他带着我乘着面包车,再次蒙上了我的眼睛;全过程,我的视野所及一片漆黑。

直到一个老妇人嘶哑地告诉他我生不了的时候,我的心再一次恢复跳动,我可以回家了吗?

可是想起偷听到的村里边生不了的女人的下场,心又一次停止了跳动。

会被卖到哪里去呢?

之后惊险的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为了凑足路费,带着我在店里打零工。

半夜里睡到一半,心血来潮想要抽烟,迷迷糊糊地塞了我一把现金喊我去买烟。

我装出平时那副唯唯诺诺的窝囊样,瑟缩着离开了廉价钟点房。

两只脚踏出宾馆后,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拔腿就跑。

身后是过去三年日日夜夜追赶撕咬着我的洪水猛兽,前方是妈妈抱着教案的娇小身影,小明哥前后背着两个背包、手里握着两杯奶茶的高大身影。

我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再努力一点逃跑,

也许还能有做梦的权利。

警局里边还剩下零零碎碎的几个警察,我一见到他们就嚎啕大哭,求他们救救自己。

确认身份后,他们惊喜地发现我就是三年前被拐卖的那个女孩。

所有工作结束后,我披着毛毯在警局里安稳地睡着了。

在破瓦房的草垛上睡觉的时间里,妈妈和小明哥总是出现在我断断续续的梦里。

仿佛他们还在我身边守护着我一样。

如果不任性就好了,

如果不任性就好了。

想着想着,就好后悔,好想放声大哭。

为什么我会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

宋阿姨说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连喝了好几杯茶水,静静地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首饰盒,推到了她的面前。

“我还是想要娶昭昭,宋阿姨。”

她值得,

她永远都值得。

自上次离别,再次见到昭昭,已经是一年后了。

我给她打过无数通电话,发过无数条短信,送过无数封信……

几乎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想要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是她遭受过的痛苦,她经历过的三年的日日夜夜,都不是正常人能够轻易释怀的。

想要待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陪她走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等她好起来,恢复以前的笑容。

这一点,我们都遗憾地知道不可能。

打开她回给我信件,我咬牙切齿地冲到了宋阿姨家。

“宋小昭!开门!”

我用力锤着防盗门,理智全无。

“小明,小明!怎么了?”

宋阿姨大惊失色地打开防盗门,挡住我不断前进的身体。

宋阿姨“她不要我了,阿姨。”

看到我像个被骗得很惨的苦情剧男主角,宋阿姨狠狠地愣住了。

“昭昭,她不要你了是怎么回事?”

宋阿姨快步走进房间把昭昭拽了出来,她一脸茫然地看向仍站在大门口委屈巴巴的我。

“你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好漂亮,比四年前成熟漂亮了好多,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终于长开了一样。

我面上维持着失去一切的悲痛模样,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她丰润的藕臂,喉结一阵滚动。

“小明哥,四年不见,你演技好了很多 。”

昭昭披上单薄的浅白开衫,她前脚刚离开房子,我后脚就跟了上去。

她朝前方不急不慢地踱步,就像宋阿姨一样走路。

平静,淡定,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碍住她们。

我一开始会对她心动,正是因为她骨子里有股韧性,温柔又坚定。

她值得,

“你值得,你永远都值得。你值得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一切 。”

她的身子停顿在我的前方,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晚风轻轻路过,我走上前,环抱住她的软腰。

“柑橘味。”

我着迷地埋进她的脖颈深处。

“……小明哥。”

她哭了,哭得好可怜,好让我心疼。

我吻掉她落下的每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移向柔软的唇瓣。

……

“嫁给我呗。”

我从裤兜里掏出新的欧泊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上一个呢?”

“家里,今晚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一把将她抱起。

“行不行,我的宋小昭。”

她没有说话,呆呆地死盯闪着彩光的欧泊,看样子是很喜欢了。

“好,我们回家吧。”

她枕在我颈窝上,香香软软的……

信封里面是我向她求婚的戒指,和一张小纸条。

“如果是从前的我,会觉得跟你结婚天经地义。可是现在的我,像是失去了一块相当重要的部分。这样的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胡说八道。

三个月后,我们在海岛上的教堂里举办了婚礼。

“为什么我到快结婚了才知道你信基督教?”

我捏了捏她早已褪去婴儿肥的尖脸。

“我没有宗教信仰,你知道的。”

“那座村子里有一个信基督教的老奶奶,不知道是谁的妈妈。”

“她是那三年里,唯一把我当人看待的人。”

每一口热饭,每一滴热水都是她拖着笨重的臃肿身体偷偷给我送来的。

宋昭在心里默默念想。

“因为很感谢她吗?”

“嗯。”

她能逃离,离不开老奶奶的帮忙。

可是,老奶奶前阵子刚刚去世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该以怎么的身份去跟她道别。

“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了。”

她扑进我怀里,湿润了那双干净的琥珀眼。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在昭昭的帮助下,警方成功围剿了那座封闭,罪恶的小山村。唯独老奶奶获得了赦免的权利。

那些被拐卖的其余女性都安全地送回了家,男性全部吃了牢饭。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看似已经收尾,其实仍在暗潮涌动。

那对拐卖昭昭的二人组,至今仍未获捕。

那些严重受创的女性们,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像昭昭一样努力恢复从前的生活。

现在的我每一天都陪在她的身边,我知道不可能,可我还是想让那个伤口能够稍微愈合一些。

结婚第十五年的时候,我们去领养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陈昭明。

有时候,会觉得命运很不可思议。

九岁的时候,宋阿姨带着昭昭搬到了我家对面。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自己往后的余生会全部是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无数次感到庆幸,她还活着回到了我身边。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什么缺憾的话,小昭明来到我们家之后,一切都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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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小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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