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重回沙发正中，掌握了遥控器。她看不见我手机，但只要呆在她身边，分分钟就能被她破获真相似的。她把电视机声音调大，就连本地新闻都在反复播报，病毒可人传人。
我想起刚才小区里的人，他们举家团圆时，背景音也是病毒人传人吧。但他们还是三五成群，看不到隔阂与空隙。我们跟武汉是不一样的，看着同样的电视，过着同样的年，却是不一样的。
在这里，病毒就是病毒，看不见摸不着，出现在新闻里，渐渐包围我们，牵动未知的恐惧。在武汉，病毒却是活的，是一个人，是人群，是认识的人，是家人，可能就是小于。
小于是什么呢？是谁的前男友，是病发前发着微信开玩笑的家伙，自称离婚，带着两孩子的父亲。
何天的直播没断过，有来路不明的视频，他指定不认识视频里是谁，但那些声撕力竭的叫骂是真的，低像素，摇晃镜头，主角出画，无望冲出屏幕，撞倒外面的平静。
我多年没听到武汉话，要重播许多遍才能听个大概。说话舍不得喘气的家属，就想给病人求个床位。生病了，住不进医院。一般人能想到的苦难无非是生病，再难一点，就是钱不够治病，只要想着白茫茫的病房，苦难就能降临。
可是，视频里的人，他的希望就是住进病房，酒精与针头陪着他，他的心就能落地。
第一个回复的同学是文瑶，她问何天确认视频是真实的吗，这种时候不要散布不明信息。群里陷入沉默。文瑶当过副班长，印象中她还是班花，学生时代就没见过她普通人的模样。我住校时间不长，但记忆里，她的头发永远一丝不苟，长得像上个世纪的播音员。听小深说，文瑶举报过我常年夜不归宿，只是学校散漫，这种破事没人管。我也没计较过，可能我跟她真的不熟，连吵架的想法都没有。
何天算我老乡，虽然我们隔了几百公里，但好歹是一个省的。他就是男版的文瑶，除了长相欠佳。全班唯一一个留校名额给了他。我们毕业时，奥运都开完了，早就没有毕业分配的好事。但班主任手里却有一个学校的行政岗位，不对社会公开招聘，班主任把消息告诉了何天。大四下期，何天就上岗了。据说，男生对何天的评价，就跟女生对文瑶一样。当年，他好像也竞选过班长，落败了，连副班长都没当上。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文瑶了，她的头像是一个婴儿，跟许多同龄人一样，一个年轻妈妈。她不应该忙着带小孩吗，怎么有空第一时间质疑何天？我好奇点开她头像，小心不要点赞，偷看一下她的人生。她的朋友圈背景是一张全家福，她端坐正中，老公抱着小孩侧居身后，一家人穿着影楼的中式服装，照片上还p了几个字——岁月静好。仅有的几条朋友圈全是转发，心灵鸡汤与古诗词摘抄。看不出什么破绽，但一看就想关掉，了无生趣。
退出来，群里还没有新的消息，一副轮不到我说话的氛围。明明何天跟文瑶是一伙的，我们其他人都是外面的。何天向来积极发言，俨然官方发言人。他经常把学校的开学祝辞转发到群里，欢迎大家回学校看看，如果公务缠身，也可扫描二维码加入校友会，赞助捐款，多多益善。按理说，何天跟文瑶，应该谈得来。
何天发来一条语音，长到冲破屏幕。我不想我妈听见，习惯性转文字，显示的确实看不明白的词句。只得贴着耳朵，瞬间后悔没有调低音量。他一口气不歇，普通话夹着乡音混着武汉腔，从头骂到尾，脏话淹没了前后语境。我不敢相信他在回复文瑶，但他的愤怒成功钻进我耳朵里。
我把视频转给小于，还没来得及抛出疑问。
“你也看到了。”
“大学群里的。”
“武大这边一样的，到处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没床位呢？”
“医生都倒下了，太难了。真的，那么多年，我第一次希望你不在武汉，我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本来也不在，太好了。”
太难了，太好了。我的羞愧停不住。我知晓病毒才一会儿，我却跟它牵扯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远在千里之外，不清楚武汉究竟在发生什么，却意识到自己是个幸存者。一个羞愧难当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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