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老方在监狱里服刑的时候,总算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幸亏没有分到一分钱,要不然待在监狱里就不是一年零六个月了,而最起码是一年零六十个月。
老方刑满释放后,恰好碰到他一个搞装修的亲戚要招油漆工。老方虽说以前没有干过,但油漆工毕竟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跟在别人的后面依葫芦画瓢,好好学一阵子也就会了。勤勤恳恳地做了几年油漆工,老方的身上总算是有了一些积蓄。偶尔,他也会给他儿子打一笔生活费。那时候,他儿子已经上大学了。
但不幸的是,老方对油漆一直有些过敏,身上动不动就会泛出一大片的红斑,奇痒难当,用手一饶就会饶出血来。而且过敏严重时,他的鼻子甚至会不停地往外淌血,止都止不住。后来,老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只好再次失业了。
又过了几年,他儿子成家了,房子就买在我们龙城桂花街附近的一个小区里。老方知道后,也进了城,去买了一辆三轮车,停在桂花街的街口上等客拉货。他刚下岗那会儿不好意思踏三轮车,到这会儿老了,到底还是踏上了。或许,这就是命吧。
可就连这样仅够糊口的活儿也不好做,刚开始,老方经常被另外几个踏车拉货的同行所排挤,一有生意就被人家合起伙来抢走了。为此,老方屡次和他们起过争执,甚至还不得不动过几次手。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直到半年以后,老方才在这儿稍微站稳了脚跟。
唉,城里到处都是人,即便是再不起眼的活儿,也充斥着血和泪的竞争啊。
他儿子知道后,刚开始嫌丢人,连上下班都不好意思从这个街口经过,怕被熟人知晓,而宁愿多绕些路从另外一个街口经过。但他们毕竟是亲生父子,血浓于水,他儿子渡过最初的一阵惶恐和尴尬之后,也就慢慢地敢从这个街口经过了,看到老方时也会特意走上前去聊几句。
当然,他们往往越聊越觉得彼此冰炭不投,难以聊到一处。每每对某个问题的看法总是意见相左,以至于常常争执不下。
老方一个人租住在我们桂花街附近的一个城中村里,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村上有人曾经问过他:“老方啊,既然你儿子已经买了房子,你怎么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呢?”
老方倒也硬气,他朗声回答:“儿子买房子时,我没有出过一份力,所以,我怎么好意思觍着脸住到人家那边去呢?!再说了,只要儿子过得好,就是我过得好嘛!……”
老方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他前妻一直跟着他儿子住,帮着带小孩。这么多年来,他儿子几乎是他前妻一手扯大的,所以,他怎么好意思再跑过去凑热闹呢?!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一转眼的工夫,老方头上的白发,早已瞭然飞动。
人年纪一大,身上什么病病殃殃的都显现出来了,六十岁不到,老方就患上了高血压,高血脂,还有痛风什么的,所以,他就踏不动三轮车了。我们桂花街交警岗亭上的那个老严就介绍他到桂花苑小区里去做了个保安。
老方毕竟当过兵,也在国营工厂里干过,所以,他的个人素质要比那些农村出来的保安高得多,工作起来特别认真负责,因而深得小区居民的信赖。后来,他就被小区对面那家桂花苑宾馆的钱老板挖过去做了门卫。
据说,宾馆原先有个门卫,特别懒,特别喜欢睡大觉,不管是上白班,还是上夜班,他总是歪倒在传达室里的一张椅子上开着空调呼呼大睡,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困。有人说他在另一家宾馆也兼着一份同样的工作。以至于他总是不能及时地开、关大门,故而总是被那些前来住宿或就餐的客人投诉,所以,宾馆的钱老板就挖来老方替代了他。
当然,精明的老板一般都不会做亏本的生意,他把老方挖过来后,也并没有提高老方的工资,只是让老方一天三顿都可以吃个免费餐,仅此而已。不过,这对老方来说,也是一个相当大的诱惑,因为一个月下来,毕竟可以节省几百来块钱的伙食费。而节省下来的钱,就可以多喝几瓶老酒了。
老方虽然脾气有些冲,动不动就喜欢和人较真,说起话来更是无遮无拦的,常常让人下不了台,但相处久了,大家都知道他为人实诚,从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样,所以他的人缘还算不错。再加上他年轻时跟着那个皮包公司的老板走南闯北,肚子里攒着不少故事,因此我们这条桂花街上的人都喜欢往他这儿跑,坐一坐,扯一扯。
有一天,几个人坐在传达室这儿闲聊时,忽然看到一个和尚带着个女人来开房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觉得很稀奇。可老方却不以为然,见惯不怪地说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呢?假和尚来开个房、嫖个娼不是很正常的吗?!”
有人不服气似的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个假和尚呢?”
“来开房嫖娼的肯定是个假和尚嘛!即便他是个真和尚,也是个滥竽充数的假和尚!……”老方这么咬文嚼字地一说,好像颇有些意味。
那一天,老方还告诉大家一个真和尚的事情,他说:“我住的那个村子上,就有一个真和尚,今年已经八十出头了,本来是我们龙城××寺庙的出家和尚,后来年纪大了,那个寺庙就把他寄居在我们村上的一户人家,每个月贴补三千五百块钱的寄居费,包吃包住。可有一次,这个老和尚在私下里可怜巴巴地和我说,他所寄居的那户人家特别小气,每天只有一个荤菜,而且那个荤菜还故意烧得不烂,他一点儿都嚼不动!……”
“咦,既然是真和尚,他还要吃人家的荤菜?!”
“是啊,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的,可他却文绉绉地说:‘我年轻时敬佛礼佛,十分虔诚,从来不敢吃一口荤菜,也从来不敢穿一件好袈裟,因为一尺之帛,千蚕之命嘛。如今年纪大了,我倒是想吃几口荤菜了,要不然就老得快,身体没力气嘛!……’”
“嘿,今天听老方这么一说,我还真是大长了一番见识。原来他们和尚老了,都是寄居在别人家里的,我本来还以为他们都是住在寺庙里,靠那些小和尚养着呢!……”
“老方啊,最近怎么不见那个老何到你这儿来玩了?”有人顺口问了一句。大概是老何以前曾给他发过几张花花绿绿的小广告。
老方马上一脸气不忿地答道:“不要再和我提那个老东西!他妈的,我把他当个人,他却把我当只狗!……”
老何是一个发小广告的,因为常常到桂花苑宾馆来发小广告,所以一来二去的就和老方混熟了。后来发展到只要他的电动车开在我们这条街上,他就会拐进老方这儿来坐一坐,扯一扯,顺便过一把烟瘾。但显而易见,他们两个人现在肯定是闹翻了。至于说闹翻的具体原因,我们暂时不得而知。不过,以老方的那种直筒子脾气,动不动就叫人滚蛋而言,他每年绝交几个朋友也是很正常的。偶尔,他的脾气上来了,连自己的老板都敢吼。
有一次,他们宾馆的一辆专门负责买菜的小面包车,停在宾馆的大门口时,恰好被一辆经过此地、专门负责运送垃圾的小货车给撞翻在地,几乎断成了两截。老方看见后,立刻打电话叫来了他们的钱老板。
可钱老板到底是一个精明的大老板,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与众不同,他跑过来看到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咧嘴一笑,悄悄地对老方说:“老方啊,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多赚一些钱了!本来我这辆小面包车到今年年底就要被拖去报废了,现在刚好让对方的保险公司多赔一些钱!……”
可等交警过来处理时才知道,对方的那一辆小货车只上了交强险,根本没有上其他的商业保险。也就是说,所有的赔偿只能由小货车的车主自己承担。
交警先让双方自行协商解决。钱老板得理不饶人,便瞎报了个天文数字。小货车的车主一听,一张脸顿时吓得灰不沓沓的,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赔——赔不起那么多的钱!……”
因为这个小货车的车主天天经过这儿,宾馆里的垃圾也统统是他运走的,所以和老方很熟。老方看见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钱老板啊,反正你这一辆小面包车到今年年底就要报废了,不值几个钱,你就让人家少赔一些!……”
谁知钱老板一听,马上就翻脸不认人,训斥老方道:“你瞎说些什么呢?!你懂个屁!你给我马上滚蛋!这儿哪有你他妈说话的份儿?!……”
老方一听,顿时也火了,马上吼道:“你他妈叫谁滚蛋呢?!你他妈嘴里给我放干净一点儿!你现在把这个月的工资结给我,我马上走人!不要以为我离开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我有你的这一份工资,我不会发财;我没有你的这一份工资,我也不会饿死!我现在有国家按月发给我的退休工资呢!……”
那个交警看到他们两个自己人竟然大张旗鼓地吵了起来,便觉得好笑,连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你们自己的事情,待会儿再说!先给我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好!……”
钱老板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如意算盘被人给戳穿了,也就不好意思再狮子大开口了。最后,双方各退一步,事情总算解决了。
老方本以为钱老板会立即把他开除掉,谁知钱老板后来却根本再没提过这一茬,老方也就继续待在这儿了。事实上,钱老板除了这一次出言不逊之外,倒也别无苛刻之处。而且,钱老板还能够容忍老方在传达室里乱涂乱画。
传达室的白墙上横排着一首领袖的七律:《长征》,七律的两旁还竖排着两列大字,左边是:昔日降龙伏虎得胜利;右边是:今朝志染全球一片红。均为标准的美术字体,看上去和那些电脑刻字毫无二致。凡老方待过的地方,住过的地方,墙上均会留下类似的墨宝。老方似乎一直眷恋着那个特殊年代的抒情调调。
除此之外,钱老板还能够容忍老方在传达室里喝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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