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和我们桂花街上的人说：“我有兄弟三个，我是老二。我十七岁那一年，我大哥刚结婚，可那个刚进我们家没几天的大嫂，还没等自己的肚子里有动静，就开始嫌弃家里有两个吃闲饭的小叔子，整天抱怨我和老三每天只知道上学念书，不知道下田干活挣工分。而我大哥呢，一贯老实巴交的，老婆的话就是‘圣旨’，他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我当时想，既然大哥大嫂容不下两个吃闲饭的，那么我就不念了，干脆跑去当兵，而让我家老三一个人继续念书！……”
有人不禁插了一句嘴：“老方啊，你如此‘牺牲’了自己，那么，你家老三的书后来念得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老方顿时眉眼带笑，且手舞足蹈地回答：“我家老三还算争气，书念得非常不错！恢复高考那一年，他一举考了个全县前三名，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我跟你们讲，他可是我们村上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进一家国营大厂，做了工程师，后来一直做到了总工程师！……”
人家又追问了一句：“那么，他现在对你有没有什么照顾呢？”
“我有手有脚，一个人活得好好的，要别人照顾干什么呢？……”老方嘴上虽硬，但心里却在叹气，唉，这个老三也是一个怕老婆的人。
刚当兵的时候，老方还曾担任过新兵班的班长。后来，他在部队里一直表现得非常优异，领导便想给他“提干”。而一旦成为干部，老方或许就可以永远地跳出农门了。可当时，提干就要先入党，要入党就要先发调查函到原籍去调查一番。总之，手续比较严苛，也比较繁琐。
后来，村上接到部队调查函的人，恰好是老方的一位堂哥，这位堂哥当时担任着村上的支书。按道理，老方的这一关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何况又是家里人把关。可也许是出于嫉妒的心理吧，这位堂哥竟然在公函上回复道：“……综合以上种种表现，敬请部队党组织慎重考虑一下！”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里，部队接到这样的回函后，自然就不会再考虑给老方入党、进而提干了。
当了四年兵，青春献给了祖国的国防事业后，老方脱下军装，回到村上，又开始当起了农民。回来没多久，也不知道是哪个喜欢挑拨的人告诉他，说当年部队发调查函到村上时，就是那位堂哥从中使的坏。老方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立即跳出家门，想冲过去找那位堂哥算账，幸亏被那两位早已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用两根拐杖给挡了回来。
可从此，一有机会，老方就和那位堂哥对着干，还经常在村民大会上公然顶撞、责难那位堂哥。他遑顾人前人后，老是弄得人家下不了台。
老方本以为自己要修一辈子的地球，再无出头之日了，可有一天，一位老战友忽然从一百多里开外的另一个县，骑着一辆自行车，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喜讯，说是国家刚出台了一项新政策，可以给像他们这种曾经扎根在祖国大西北、吃过不少苦头的退伍军人安排正式的工作。也就是说，他们如今可以进城当工人，吃上“皇粮”了。但是，需要自己跑到省城里去办一下相关的手续。
老方一听，自然激动不已，当下就和家里的几位亲人商量了一下，想筹些钱赶快跑到省城里去办一下手续。可大哥大嫂一听，马上就给他泼了一桶冷水，说天下哪会有这样的好事呢？还讥笑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做城里人想疯了！……所以，他们一分钱都不会借给他。
老方被一桶冷水兜头一浇，一颗沸腾的心便也跟着冷却下来，开始犹豫了，毕竟他都已经在村上干了两年的农活了。再加上那时候通讯极不方便，他也不能及时地和其他的老战友们通一下气，了解一下情况。所以，他只能困守在自己的家里干着急。
可这毕竟是一个唯一能跳出农门的机会，老方也不想白白地错过，于是，他便向村上人借了一辆自行车，特地骑到乡里的人武部去打听了一下。可乡里的人武部长说压根儿没听过上面有这么一项新政策。末了，还警告他不要造谣生事，不要听风就是雨。
但老方还是不死心，他索性把龙头一拐，直接骑到了县里。县里的人武部长在仔细核查了一番他的档案以后，蓦地抬起头来告诉他，说国家最近的确出台了这么一项新政策。还催他赶紧跑到省城里去办一下手续，说千万不能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老方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立即欣喜若狂地骑着自行车回到村上，连夜向几个平素要好的朋友借了一些钱。第二天，他又赶忙跑到街上去理了个发，洗了个澡，买了一套新衣服，上上下下地拾掇了一番后，就赶紧搭上了到省城的长途汽车。
老方在村上借钱的时候，不由得多了个心眼，并没有和那几个朋友说要到省城里去办什么国家安排工作的手续，而是说有一位老战友生病了，现在正住在省城的医院里治疗，他想借些钱去帮一帮人家。
老方之所以会如此严防死守，不敢透露半点儿风声，就是怕那位堂哥一旦知晓了，又会从中使坏。他在村上修了两年的地球，也就和人家不屈不饶地斗了两年。所以，他也知道，人家一旦得着个机会，是决不会轻饶了自己的。
事实上，他的大哥大嫂已经悄悄把话传给那位堂哥了。但好在这一次，办手续所需的那一纸证明是县里的人武部开出来的，而不需要村里开。
等全部手续办妥以后，老方终于如愿以偿地跳出了农门，成为县里某个国营工厂的一名正式工人。当然，他那时候不会未卜先知，他一生的好运气几乎都在这一次的“跳出农门”中耗光了。
尽管老方后来在他儿子面前一再强调说，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送过什么礼，但实际上，他在省城里办那些手续的时候，还是送了几次小礼。在一个最重要的手续上，他还特地跑到市中心的百货公司去买了两瓶茅台酒。当时，一瓶茅台酒五块钱还不到。可那个办事人员收了茅台酒以后，却并没有拿回自己的家，而是强留老方，还有老方的两位老战友，四个人一起去吃了顿便饭，顺便喝掉了那两瓶茅台酒。临了，两瓶茅台酒不够，人家还倒贴出来一瓶好酒。
老方后来每每和别人说起这件往事时，总是会连连感概，说还是那个时代的人简单、豪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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