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菜地里新修了东倒西歪的路,站远了看像被人贴了创可贴。外地人多了起来,菜地从破农村升级为城中村。
“你有房吗?你有车吗?”
女友在省会待不下去了就这么问李旺,他也想回老家,可从省会回到脏乱差的三线城中村,心里落差很大,另外他有野心。
“省会有什么好的?人从众,累得跟狗似的!”他顶不住压力了就骂,骂完了仍赖着不走。
一旦冷静下来,他会感谢生活在省会。他拿了学历,享受着大城市的便利。只要女友没把事给做绝了,他怎会动摇?
“李旺,你快来我宿舍一趟!”
“干嘛,等我打完了这一局再去。”
“别玩游戏啦,我要你立刻马上过来,有些话要和你说。”
“你看你总是猴急猴急的,三年了还这样。”
“我六点钟的火车,现在都四点了,你不来算了!”
“什么火车?你坐火车干嘛?”
“你来了就知道了。”
李旺从大腿上放下油黑发亮的键盘,来不及合上电脑,蹬上了条短裤叉,鞋带没系好就出了门。
“这丫头骗子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坐啥火车?”他边跑边寻思,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偷偷溜进女友的宿舍后,傻眼了。只见宿舍乱糟糟一片跟鬼子进村了似的。原来她们毕业证领到手了正收拾东西搬离。他抬头看了眼贴在墙上的通知,六月十五号全部清场完毕。
“晕!剩最后三天啦,这也太无情了吧。我还不知道这事呢?”
所有的书都卖了,衣服、被子也捐了,现在孑然一身的人倒是轻松。可他还有女友呢,她怎么办?他连自己怎么办都没想清楚。他惊吓过度,脑袋一片空白。
“我要回家上班了,本打算和你待在这儿的,可我面试了几家了,正规的公司都死光了似的,都是些不正当公司录用我,工资又低,我干嘛待在这儿活受罪。”女友说。
“我养你呀!”
“你能不能正经点,跟你认真说时总这样!别再打游戏了,好好找个工作不好吗?”
“干嘛找工作,我可以当游戏主播啊!”
“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家,我们俩就这样吧!你走吧。”一听游戏她就冒火。
“你别撵我啊,我说真的,给个机会好不好?”
“你面试几家了?主播试用期没工资,没工资连房子都租不起,让我跟你睡大街呀。”
“睡大街也,也不错哦。”
“疯子!脑残!我要迟到了!不见!别老玩游戏了!”
她似一头倔驴拉着行李夺门而出,李旺本想去帮忙拿东西,却悄悄止住了脚步,任她噔噔噔地下了楼。
“走吧,都走吧,你以为离开你我活不成了是咋着!”他红着眼眶奢望她回来,哪怕忘了东西回来再看一眼也行。
大家一走,楼内的灯也没人舍得开了,大白天黑黢黢一片。
“小朋友啊,你来接毕业的姐姐吗?别哭了跟奶奶说说你是不是迷路了?”扫地阿姨见他蜷缩在最暗的角落里抽涕,她眼神不好,仍关心地问。
“呜……呜!”
“你这小朋友怎么这么不礼貌啊,奶奶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呀?”
等李旺缓缓站起来,阿姨吃了一惊,他哭着长高了,哭成精似的。
阿姨沉默了,不再劝了,安静地扫自己的地。这种事情她见多了,特别毕业时。
离别的钟声已敲响,她悄悄地把地扫好。等扫完了地,离下一届新生开学也就近了,更近了。
02
“我们已经了解你的情况,现在你可以回家等我们的通知了。”
“请问我通过了吗?”
“这还需要我们经理亲自审核,你回去耐心等结果吧,保持电话畅通即可。”
“我……”
“有请下一位!”
太阳热了很多天,李旺没一天躲过晒的,面试进行了好几场还没结果。每次面试后他总傻乎乎地回家等电话,等了又等。他很纳闷没通过为什么不当场说,害自己瞎等。
后来他不等了,开始连续赶场,一天能面试四五次,午饭顾不上吃,饿着肚子面。
表现也很差,面试官吃饱睡足了斗,而且还是群斗。他肚子空,声音空,整个人更没底气。
他需要更多的机会,表现好人家不要,表现不好人家更不要,有人要的地方太差不能去,像砧板上的肉,只有被剁的份。
又奔波了几天,开始营养不良加体力不支。他有点妥协了,劝自己随便找个饿不死算了,像服务员售货员清洁工啥的都能干,把底线越降越低,仿佛迷失了自己。
这时他看到了希望,他竟通过了三面,福利待遇还行,他开始幻想等把这个工作拿下,就能租个好房子,换台新电脑,好好让女友后悔一下,没跟着他。
然后到了经理这最后一关,人家说,“太可惜了,我们现在缺女主播一职,你可以留下联系方式,等我们缺男主播了马上联系你。”
瞬间一万个曹尼玛在李旺内心奔腾,他好不容易过了三面,而最后一面他却被人给戏弄了一番,他当时没吃饭,若吃饱饭肯定有力气把厚厚的简历砸烂到那经理脸上。
“不要男的你面试我干啥?难道你们分不清我不是个女的吗?害得我一来一回跑了四趟,你不热我热!你可以不要我,但起码尊重我一下不好吗?我也是人!”
那晚李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出租屋后,买了一打啤酒大醉了一场,他花了很多钱,貌似要花光似的。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外面还是很晒,出租屋慢慢热起来,像温水煮着青蛙。他看了看空空的钱包,看了看简历,看了看游戏,看了看乱糟糟的屋子,崩溃了。
此时他特别想家!他想家里的一切。他想旺财应该又长大了,它总在门前对着流浪猫汪汪地叫。他想老妈叫他起床,“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他想老爸骂他弄坏庄稼,“住手!菜苗儿咋会是那样栽的?我都说几遍了?记不住!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他还想,可泪珠掉进了嘴巴,他红着眼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屁股从床上蹦起来,双手捧起手机,没有任何犹豫,模模糊糊中订了火车票。
03
归来时菜地不见了,人们口吐外音从居民区进进出出,生意的摊子摆到了马路中央,有轿车经过不得不长按喇叭,可没人动,该慢悠悠还价就还价,该穿拖鞋在马路上挤就挤,大家都聋了。
地摊旁是垃圾桶,恶水流了一地,桶已经不够大,周围全是苍蝇播撒的臭气。一阵烧烤的孜然味压过腐臭,热气扑面而来,人群顺着香味走了过去,不耽误的,胃口依然大开。
这哪是李旺印象中的家,连本地人也半生不熟地说起普通话,太不标准了,时不时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旺躲在家里不愿出门。偶尔出门面试,却发现工资比省会的还低,工作条件更苦,甚至有的根本没有生命安全保障,比如很少交保险的。
几个月了还没动静,老爸老妈就着急,随便找个也比在家里强。最后熬不过催,他决定当老师,哪知是代课教师,起早贪黑没啥地位,待遇低一截。老爸劝他曲线救国,先教着然后再考个证说不定能转正。
终于他把证考出来了,人家却说转正要三万块钱。这把老爸老妈给难住了,自己种菜卖菜到被占地后开始进厂打工,年龄不行老生病,导致积蓄不丰。三万块钱也能拿出来,可一但出了钱,家里面的生活就紧了,而且扛不了大的风险。
“这是公家饭碗,咱们说啥也要给儿子保住。”老爸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要!没听说过找个破工作还要掏钱!掏个鬼!”李旺气不打一处来。
“儿啊,你还是听话吧,我俩都老了,以后都指望你了。”老妈也劝。
“要不我去请校领导吃个饭,掏钱活动活动关系,也许能少交点。”老爸眼珠子一转说。
“爸呀,都啥年代了还托关系,恶心不恶心!”李旺很不屑地说。
“你懂个屁!”老爸倔强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李旺想着老爸只是开玩笑呢。他打算辞职不干教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哪知老爸真的从银行提了钱去学校认领导去了。还算顺利,校领导见他爸老实憨厚不容易,也良心发现了似的,跟着老爸就打电话叫李旺去参加饭局,李旺不知道是计。到了才知道校领导也在,当下见了面就有几份不高兴,不过还得厚着脸皮给校领导陪酒。
终于在大家吃得都差不多的时候,老爸从口袋里掏出了厚厚的红包。领导不好意思拒绝了几次,实在熬不过就收了。李旺望着假惺惺的领导小宇宙在酒精的作用下爆发了。
“你凭什么收我们的钱?这是我爸在工厂用血汗挣来的,你们也配要。我有证书你们为什么不给我转正?”
“这个……小旺啊,毕业生那么多你也不是不知道,而且上面给我们的转正指标少啊,我们也难办。这钱我不要,你爸非得给我,你看……这……”
“臭小子,你会不会说话,你要体谅领导,领导啊你别介意,孩子不懂事。”
“不,这钱我是不会要的,还是按校规定,你转正该交多少就交多少吧,我有事先走了啊。”
校领导脸色很难看,把皮包往腋下一塞,扭头就走。老爸是欲哭无泪,这顿花了千把块的饭算是白请了,他心疼钱,更气李旺,指着他的鼻子骂开了,浑身上下抽动着,脖子上涨了几根青筋。
“白上学了!白供你了!大学生有啥用!养头猪还能卖个钱,你就气我吧!把我气死到头儿!”
李旺被骂得一塌糊涂,就是不认错,反而更加恼怒了,怒什么他不知道。反正看见一桌子菜就有股莫名的火,热血一下涌上了头,哗啦!他几乎没怎么用劲就把整个餐桌掀了起来,桌子翻了,餐具碎了,心也碎了。
老爸望着凌乱的屋子抱头蹲在地上哭,服务员过来惊讶得掉了下巴,却没人敢说话,一片沉默,沉默中弥漫着油腻的酒腥味。
一直折腾到了深夜,老爸和李旺才开始回家,白天刚从银行取得钱被他俩赔去了大半,该怎么给他妈交代呢。老妈心眼细得跟针孔一样,不跳楼才怪。
只见大门半开,父子俩偷偷地溜进门,老妈听见院里有动静,就起床来看。刚开灯就看见他俩猫着腰往屋里钻。
老妈没睡,也睡不着,貌似很激动的样子,见他俩脏兮兮的狼狈模样,身上还有股酒味就知道事没成,可老妈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有劲。父子俩站在灯下面面相觑,难道她也疯掉了?!
花了那么多钱什么事也没办成,谁不疯掉呢。谁知老妈却告诉他们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城中村的拆迁款下来了!哈哈哈!”老妈收了口气说。
“老婆你说啥,我没听错吧!”老爸把眼瞪得跟牛一般大。
“呵呵!我说!咱们的拆迁款下来啦!下来喽!”
“真的?!奶奶的!早知道吃个屁饭,三万块钱算个鸟!三十万也松松的,儿啊,明天我就给你交钱去,我都不信了特么转不了正!哈哈哈!”老爸重新抬起头仰着鼻孔说。
“妈呀你咋不早说咧!哈哈!爸呀!你还是省省吧!有了这笔巨款,你该劝我躺平才对呀!……妈的!躺平!谁也别拦我!哈哈哈!躺平万岁!”
一股孜然味飘了过来,城中村的夜更深了,人们仿佛找不到床一样,无眠之余,沸腾着把夜推向了明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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