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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香客四散,僧尼安眠。我,一只木鱼,正孤寂地摆在香案上。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
我原是一尾鱼,在人间游弋。我曾随项羽败退乌江,看荻花瑟瑟,听四面楚歌;也曾伴张继夜泊枫桥,观月落乌啼,听夜半钟声;还与柳宗元披着蓑笠,在万千孤独中钓一江寒雪。
我曾游弋于秦淮河的桨声灯影,嬉戏于清华园的荷塘月色,修炼了一身灵气,与芸芸众生共看秋月春风。
我游过的,是一条岁月长河。
一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萍花汀草间,青露滚落,暖软河沙中,鸥鹭安眠,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限静谧。
银铃般的笑声中,我看到一对父女。年轻的父亲穿一身旧衬衫,鬓发间、面庞上,都未曾点染岁月的痕迹。年幼的女孩黑葡萄般的双眸,映照湖水的清澈,小手紧紧攥在爸爸温厚的大手之中,嘴角挂着甜甜的酒窝。
从那两颗黑葡萄中,我看见了自己。于是我轻摇银尾,漾起水花与涟漪,试图为那晶莹添一抹亮色,不提防被一双大手捧起,想逃开时,已是躲闪不及。父亲把我放于瓶中,“这只白鱼真漂亮,就叫它‘雪儿’吧”,我听到女孩清脆的声音。
父亲牵着女孩的手,踏着暮色回到家里。一路上,父亲的目光总不经意地在女儿身上停留,女孩尚不谙世事,时而凝视瓶中的我,时而扬起小脸看看爸爸。
我注意到,父亲含笑的眼底,积了越来越深的无奈与歉意。
一灯如豆,光影昏黄。灯下父亲捧着亡妻的照片,无语凝噎。奶奶深沉的叹息声,斑驳了四壁夜色。父亲缓缓起身打点行囊,铺盖、衣服、杂七杂八的物品,最后在罅隙中,塞满奶奶赶早烙的千层饼。他最后一次深情地亲吻了女儿,继而决绝转身,一头扎进苍茫夜色里。
最早一班进城的客车,无情地将父亲吞下。女孩踉跄着一路哭喊一路追赶,泪痕被风印在脸颊,声音飘散在四野,摇落满地清霜。
我慵懒地浮在水面,多情自古伤离别,霜雪千年,早已看惯了人间。一封家书赫然摆在桌前:“近来家境窘迫,儿要进城谋生,望保重身体,勿念。”
冥冥之中,我自山野清泉间溯游千里,又在时空交错间与女孩结识,原来是为滚滚红尘中,两颗孤独的灵魂相伴走过一段旅程。
你我本是客,因缘得相识。
二
爸爸离家后,奶奶的身子骨每况愈下,本就不太硬朗,又添了持家的重担与思念的疾苦。那个寒霜落尽的夜晚,奶奶倚在床头,碎碎念着对女孩的嘱托,浊泪吧嗒吧嗒滴下,被单洇湿了一片。黎明将近,奶奶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永远地撒手人寰。
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节,女孩的视线里却只有白色,白色的麻布、白色的帷幔、白色的纸花、白色的我。她再一次凝视着我,泪眼迷蒙了凄美的晨光。姑姑悄悄帮女孩收拾好了单薄的行囊,牵着她的小手回家,还贴心地将我也带上了。从此,寄人篱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客居红尘,总会有太多辛酸。姑姑对女孩一直不冷不热,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毕竟不是一家人。女孩只好看眼色行事,白日上学,夜间劳作,小身板累到挺不直,却还是决然地背起一大篓猪草。自然地,女孩陪我的时间少了许多,她总是睡前将小瓶儿捧在手中,贴着瓶壁与我低语几句,然后满足地将我放在枕畔,沉沉睡去。
夜色黑凉,我漫无目的地在瓶中洄游,女孩睡得并不安稳,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声音颤抖地喊着爸爸、妈妈。可是天国的妈妈再无法陪她,离家千里的爸爸,也不能立即赶来为她安抚心绪,隔壁姑姑一家睡得安稳如山,唯有我无言相伴左右,心疼却无奈地睁着眼睛。
多少次,女孩在梦中哭醒,抱着瓶子低诉心语。
“雪儿,我好想家。为什么我那么努力的做事,姑姑还是不喜欢我?”
“雪儿,我梦到你也离开了我,我好害怕。你不会抛弃我,对吗?”
我焦急地吐出一串透明的泡泡,尾巴剧烈摇动,溅起银色的水花,却丝毫无法点亮她暗夜般无天日的生活。
“我感到自己漂泊在尘世中,寻不到亲人,亦找不到家。幸运的是,我遇到一尾鱼,与我共同承受这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们相遇是缘分,愿今生曲终人不散。”
人生如逆旅,我们都是行人。
三
转眼已是几月逝去,几度离合悲欢。那天下午,女孩早早放学回家,没有像往常一样背起竹篓打猪草,而是抱起瓶子,欢快地跑向村口。
“雪儿,中秋节是团圆之日。我梦到爸爸告诉我,他会回家!”
我看到她眼中光彩流溢,几日秋雨落尽,柳梢头久违的阳光,比以往更温暖地照进她的心田。村头小路口,女孩翘首遥望村外,欣欣然盼望那熟悉的引擎声,这每天早晚各一班的客车,将父亲载出了村庄,也必能完好地将他送回自己身边。多少次寒夜梦回,那引擎声都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她也曾无数次一路追寻跑向村口,却每每失望而归。
此番,依旧。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女孩眼中的泪水,终于汹涌成悲伤的河流。我想安慰她,却唯有哗啦哗啦的水声,随晚风而逝,声声诉不尽无限离殇。
那一夜,千声笑语,万家灯火;那一夜,明月千里,相思难寄;那一夜,女孩无眠,雨泪千行。望着她终于在失望中入睡,我知道,前方的路还有太多凄迷,有些苦痛注定无人分担。我能给予她的,远不及生活向她索取的;而我能慰藉她的,远不及父亲一声关怀、一个拥抱。
原以为,我们依偎着彼此说好要面对风浪,如此看来,不如向苍天祈祷,让父亲回到女孩身边吧。若苍天显灵,哪怕仅有一夜,我也愿意付出生命代价。
我们都是红尘中的过客,一拥之后天涯各路,也无妨。
黎明降临,女孩告诉我,她做了一个最香甜的梦。在山间的古庙里,她和父母团聚了。早逝的妈妈依然年轻,久别的爸爸依旧高大慈爱。他们手拉手,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吃着一顿永远不散的团圆饭。爸爸说,过年时一家人再相聚......
女孩幸福地笑了,又哭了。满眼的泪花,掩不住向往的神色,笑容里已不复昨日的绝望恓惶。
我心中不免有些酸楚,一整夜的祈祷,才换来一场梦中的团聚,梦里有多美满,梦醒就有多失落呀。女孩沉浸在梦中,迟迟不愿醒来,似乎只有那里,才能栖居一颗漂泊无依的心。而我从亘古的洪流中游过,历遍了人世间的浮沉聚散,陪伴我的,常常是无言的寂寞,哪怕在梦里,也从未回归故渊。
有些苦楚,自己亲身经历过,就不愿看到身边人重温。
那么,我以生命向苍天祷告,为女孩求一枚团圆扣,今生今世无离恨,来世愿结草衔环。
四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女孩的生活丝毫没有改善,她常常忧郁地望向天空,盼南归的雁,带回父亲的讯息。她也常一页页地翻着日历,眼眸中有飞鸟掠过的痕迹。
生命如水上写字,第二笔还未落下,第一笔已流向远方......
腊月已至,红灯高挂,糕点飘香。街头巷尾赶集、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顽皮的孩童摔响一两个炮仗,一阵阵嬉闹声便接连炸开,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白天,女孩乖乖地跟着姑姑囤年货,受到这气氛感染,也绽开了久违的笑颜,只是夜深人静时,她的神情就恢复了焦灼与凝重。
“雪儿,你说爸爸真的会回来吗?”
“如果爸爸回来,我要和他一起进城,永不分开。”
我知道,爸爸在女孩心中的位置无人取代。我也真心希望,女孩的愿望不会落空。
除夕夜,爆竹声乱,烟花璀璨,爸爸终于回来了。他背着满载风尘的行囊,踏着除夕夜的风雪,推开房门。
“爸!”女孩一怔,黯淡多日的双眸倏然亮起,大颗泪珠从她的双颊滚落。她扑上去紧紧抱住父亲,如迷失于沙水中的孤舟,终于停泊在了港口。
半年来的委屈与断肠的思念,漫卷心头,女孩将脑袋深埋在父亲臂弯,久久不愿分开。父亲也用力搂住女孩单薄的身体,用自己宽厚的臂膀,消融她一路独行的半载风雪。
那一夜,她拉着父亲的手,在他怀中安然入睡。
我欣慰地笑了,一滴泪滚落,融入水中。我的祈祷显灵了,那么我也该离开,去奔赴下一场使命了。我感到身体在渐渐变轻、无力、僵硬,终是不可抗拒地翻起了肚白。
再见,女孩......
当女孩伴着新年第一缕晨光醒来,我早已游向了天国。她挽着爸爸的手,捧着我来到梦中那座山间古庙,求僧尼制作了一只白色的木鱼,上面镌刻着“雪儿”。
愿念念相续,曲终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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